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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溪怒火 ...

  •   第3章 清溪暗火

      宣和二年十月十五,申末至酉初,紫宸殿。

      日已斜,紫宸殿垂帘半卷。
      风从丹墀下涌起,先拂过铜鹤,再掠过龙涎炉,香雾被撕成一缕一缕,像水下青荇,忽聚忽散。
      我跪在青玉阶下,膝下金砖映出自己短短的影子,像一截未烧完的炭,边缘正被光慢慢吞噬。
      远处铜壶滴漏,一声一声,仿佛有人用指甲轻叩我的脊背。

      案上横铺《千里江山图》。 卷首徽宗瘦金题跋犹在,金粉未黯;卷尾孤峰缺亭,焦痕未干,青绿犹在晕散,像一江新血刚被风凝固。 御笔紫毫搁在一旁,笔锋凝着一点残青,随时会滴——那颜色让我想起火场里最后一块玻璃,碎裂前映出的天空。

      帘内先闻玉磬轻击,随后一只素手掀帘。
      徽宗着淡黄常服,腰间玉带只系一环,环上悬一枚小玉虎,走动时轻撞,声如碎冰。
      他在案前停步,指尖先触题跋,再抚焦痕,动作极慢,像在摸自己的伤口。

      “墨待诏。”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铜壶的回声,“五月时你说此画危,今日火已起,你当如何?”

      我俯身,额头几乎贴到金砖,凉气顺着眉心直钻进骨缝。
      “臣请陛下先看此点。”
      我取焦笔——笔管青玉,裂纹里尚嵌柳叶残绿——蘸清水,在空白亭基轻轻一点。
      水痕化为一粒朱砂,小如芥子,红得夺目,像一粒刚凝的血珠。

      “此点,青溪。”
      我抬眼,正对帘后龙目,“青溪人,借窑火为号。旬日之间,三路烽烟,皆通运河。火起一点,千里江山便成焦土。”

      徽宗指尖停在朱砂上,似被烫了一下,却没有收回。
      “画可补,江山亦可补?”
      他问得轻,却似冰裂。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滚烫:
      “补画须停笔,补江山须停......,不停,火不止。”
      帘外忽传急脚递高呼:
      “杭州急报——贼入外城!”
      紫毫一颤,自案滚落,溅起一点青绿,正落在朱砂侧,像血里绽开一朵青花。

      徽宗垂目看那滴青绿,良久,低声道:
      “朕十七岁即位,曾梦一江春水绕艮岳。醒来命聂裂作此图,以为江山常在。
      今火吻卷尾,朕梦亦焦。”

      他抬眼,第一次露出疲惫:“朕赐你御前走马牌,三日之内,见画见人,带聂裂回京。朕要问他,为何毁我千里江山!”
      语罢,亲手将卷轴束以黄绫,递我怀中。
      “卷在人在,卷亡人亡。”
      我捧卷退出。
      回廊风急,吹起《千里江山图》一角,焦痕在风里颤动,像极远处未熄的烽火。
      指尖仍留一点朱砂,红得烫人。
      我知道,这粒红,便是留给聂裂、留给青溪、留给江山的最后回头路。

      十月十六,卯鼓初动,天光尚暗。
      东华门外,御赐黄骠马已系在朱柱上,鞍桥包银,映得晨曦薄如冰片。
      驿卒递我“御前走马牌”,牙牌一寸八分,上刻“急递千里”四字,触手生凉,像一块化不开的霜。

      我翻身上马,回望宫墙。
      琉璃瓦上积着夜露,滴在铜钉上,叮叮如漏。
      风掠过耳后烧疤,带一点焦甜,仿佛火场未远。
      我低声自嘱:“三日,千里江山,还存一线生机。”
      东京至青溪,水陆兼行,凡一千一百二十里。
      第一日,出汴梁,经陈留。
      官道两旁,杨柳尚未脱叶,金线低垂,拂马鬃如拂琴弦。
      田中稻已割,只剩短茬,白霜覆顶,像万柄断剑朝天。
      驿卒在旁唱路程:
      “陈留三十里,饭犹温;杞县六十里,马加鞭。”

      过杞县,入蔡河渡。
      渡船宽三丈,船头悬两盏油纸灯,灯影晃碎河心星斗。
      船夫披蓑,足踝被纤绳勒出血痕,却笑言:
      “待诏莫慌,顺风一夜可到应天府。”

      十七日,过应天府,天晴无云。
      驿亭壁上有新题诗:
      “花石纲催急脚递,一夜霜杀万夫心。”
      墨迹未干,墨香里夹着血味。
      午后,换舟入漕河。
      两岸丹枫,倒影入水,舟行其上,如行火中。
      船头小儿吹瓷笛,调子正是《青溪怨》,声声裂帛。
      我闭目,却见火场里那双孩子的眼,与笛孔里飘出的烟叠在一起。

      傍晚,抵睦州界。
      江水陡急,滩石如齿。
      船夫点篙,篙头火星四溅,映得我手背蝶疤隐隐作痛。
      我悄问:“还有多远?”
      船夫扬声答:“三十里陆路,翻过洞源岭便是青溪。夜里走,天亮前能到。”

      戌正,下舟换马。
      马蹄击石,声如碎玉。
      山径窄仅容身,两侧老松盘根,月光穿针,漏下一地银屑。
      风声过松针,带一点窑火味,辛辣而甜。

      沿途已闻风声:
      “洞源里窑火连三夜,红巾遍野。”
      “方腊帐下有一少年,号‘裂窑将军’,双臂碎瓷纹,能以火作画。”

      半山腰,风把松明火把吹得猎猎作响。
      我勒住缰绳,驴蹄在碎石上打滑,溅起一串火星。那点红光忽地停住,火光里翻出一角红巾——聂裂掀了斗笠,缺耳在焰影里像一弯焦月。

      他怔了一瞬,松明火把险些脱手。
      “墨……待诏?”
      声音被山风撕得断续,却掩不住尾音上扬的惊喜。

      我翻身下马,缰绳勒破掌心,血珠滚落,在石阶上“嗤”一声被火烤干。
      聂裂箭步上前,火把递到一旁,双手却悬在半空,不敢碰我,只反复确认:
      “真是你?千里江山卷……你也带来了?”

      我抬手,血线顺指缝滑到腕口。
      “卷在人在,官家要我三日带你回京。”
      话音未落,他已握住我手腕,掌心滚烫,像刚出窑的瓷。
      “我以为……此生再不会有人从汴京来。”
      他声音低下去,碎瓷刺青在火光里微微抖动,仿佛随时会裂开一道新纹。

      我轻声补一句:
      “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子初,至旧窑口。
      窑门石阶,赤旗猎猎,火舌舔天。
      窑壁上悬一绢——《青溪怒火图》。
      只见画作长丈二,青绿未干,却以焦墨泼火,熊熊之势几欲破绢。
      山脚三条赭线,汇于一点朱砂,正是青溪。画作的上半仍留青绿:金明池春嬉,游人细若豆粒,柳丝蘸水,龙舟半掩;下半却被焦墨泼成火海,赤焰翻卷,孩童剪影被拉得极长,四肢扭曲成火舌,嘴巴大张,却无声。卷尾题字: “火可焚卷,亦可焚天。聂裂。”
      这幅画的真正的匠心在交界:一条虹桥横跨池岸与山巅,却被火拦腰烧断。断口两端焦木参差,像折断的肋骨;火舌从裂缝里探出,舔向天空,仿佛要把上半幅的笑声也一并吞掉。
      聂裂见我盯着这幅画,便取下来递给我。
      我发现在画上有三处灼洞,各藏玄机:
      第一洞在虹桥中央,边缘焦卷,露出底层粗麻,像撕开的筋;
      第二洞在池心水殿,琉璃瓦被烧得只剩空框,金粉凝成泪珠;
      第三洞在画底孩童胸口,空洞里透出赤红窑火,像一颗被剜出的心。
      聂裂以银钩在卷尾题字,字是行草,笔锋却带着窑火噼啪的余烬,墨里掺了碎瓷粉,笔画边缘闪着极细的青光。
      这画正面望去,火海压顶,青绿被吞;侧身透光,灼洞成三枚火瞳,观者眼睛瞬间被火焰边缘包围;
      若以指覆第二洞,上半幅的笑声便似被捂住,只剩下半幅的哭。
      我伸手探入第三洞,指尖触到粗麻的刺,像触到一根不肯愈合的神经。
      火温犹在,提醒我:这画,不是画,是一封烧给未来的血书。

      我铺《千里江山图》真迹于石台。
      火光映青绿,卷尾那粒朱砂似在滴血。
      我取焦笔,蘸清水,在空白亭基补一线青绿,留一隙微光。
      “一线可回头。”

      聂裂以瓷笛抵唇,轻吹一声,窑火应声窜高三尺,热浪掀动我鬓边短发。
      “回头?”
      他声音低哑,却带着窑火噼啪。 “我如今是方圣公帐下‘裂窑将军’,掌火旗三千。
      此画今夜便随军北上,烧尽花石纲,也烧尽旧山河。”
      他抬手,指尖拂过我手背新灼的柳叶痕,
      “墨心柔,你补画,我补天。”

      窑火猎猎,热浪掀动我鬓边短发。
      我把卷轴又铺平一寸,指尖压住那粒朱砂,像按住一颗不肯止息的心。

      “聂裂,”我声音被火烤得发涩,却一字一顿,“你可曾看过沿路饿殍?
      花石纲停,百姓仍饥;刀兵一起,饿殍便成枯骨。
      你烧掉的是石,也是他们的口粮,他们的屋舍,他们的命。”

      我指向画里残桥,焦墨边缘尚带火星:“
      桥断了,可还有桥;山河断了,谁来为他们搭一座生路?
      你掌火旗三千,烧的是官家,可炭灰落在谁家屋顶?
      是田舍翁的茅屋,是织妇的机杼,是卖饼妇人的炉灶。”

      我抬眼望他,火光在瞳仁里跳动。
      “你说要补天,可天若塌了,先砸的是最矮的人。
      回头吧,哪怕只留一线,让他们有路可逃,有饭可吃,有梦可做。”

      聂裂指尖停在我手背的柳叶痕上,火温透过肌肤,像要烧穿旧疤。
      良久,他低声道:“我看得见他们的苦,可我更看得见他们的怒。
      不烧一场大火,他们永远被压在太湖石下。
      墨心柔,你补的是画,我补的是命——他们的命,我的命。这能一样吗?”

      我握住他的腕,掌心相贴,像两块烧红的瓷。
      “那就把火留在画里,把命留在人间。 留一线青绿,给孩童一条活下去的路,也给你自己一条回家的路。”

      窑火忽暗,映出他眼底动摇。
      远处号角再起,却似隔了一层水。
      我补完最后一笔青绿,把卷轴递到他面前——
      一线微光,在火光中颤抖,却始终没有熄灭。

      身后号角急鸣——方腊亲兵传令:“夜半举火,攻睦州!”
      聂裂转身,红巾飞起,像一面被风撕开的焰旗。
      我掀卷急退,火星溅手背,灼痛如针。
      灰烬落处,蝶形烧疤旁再添新痕——一枚柳叶状焦印,边缘微卷,像不肯熄灭的火舌。

      《青溪怒火图》被火吞尽,只余一角残绢,随风飘入窑口。
      火光中,聂裂背影远去,像一截燃尽的炭,仍带着暗红的心。

      我翻身上马,马蹄踏碎一地火星。
      回首,窑口赤光冲天,映得半边山岭如血。
      我低声自嘱:
      “三日未满,江山已燃。
      亭未成,人已远。
      下一笔,我该补谁的心?”

      马蹄声远,火光渐隐,只余手背那枚新灼的柳叶痕,在夜风里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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