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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重回(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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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岭南,日头格外长,长得叫人看不到头。
不到五更天,天空便泛起鱼肚白,灰蒙蒙的,连着隐约闪着晶白的盐场。
一小碗捞不到米的稀粥配一块半个手心大小馒头,便是黎愁一天的开始,接着便是在飘散着海水腥咸味的盐场服苦役。
踩卤成盐,收盐,调配卤水……黎愁的身体已经习惯每日如此辛勤往复,现在只需避着差拨的鞭子。
黎愁还记得初到盐场时,带着浑身的伤往卤水里一踏,脚底的粗盐、无形的卤水仿佛一瞬间化为有形的刀,刀刀割肉。
一整天下来,身上本就没几块见好的皮肤更是泛白皱裂,躺在混合着汗味、潮湿腐烂味的稻草席上,黎愁甚至觉得如此活着,还不如就此死去。
可他还不能死,他想再见见云涯。
黎愁曾在搬盐回仓时后与路过的云涯匆匆见过一面,原是意气风发的两人,此刻一相见,却像两面插在战场上的,残破不堪的旗帜。
顾不上身旁差拨的催促,情难自控的两人弃下手中之物,奋不顾身朝对方狂奔,而后紧紧相拥。
谁也没有说话,谁也说不出话,可那泛红的眼眶却代替了千言万语,多日来的痛苦折磨,似乎只为换得这一刻。
只是,这片难得温馨也只是昙花一现,差拨手中的鞭子到底不是吃素的,气势汹汹的,管控黎愁的差拨率先朝二人走来。
这是个外表矮小瘦弱的男子,可力气却是出奇的大,在所有的差拨中,就他扬的鞭子最响亮。
他边走着,边吐着唾沫辱骂二人。
其实,这里的差拨都知道二人的关系,初听此事时,有的唏嘘,有的冷嘲热讽,而那矮小瘦弱的差拨,显然属于后者。
见差拨一来,云涯急忙松手。
可到底是晚了一步,差拨鞭子一挥,“啪”地划破寂静,黎愁后背立即破皮渗血。
“好了,别磨磨蹭蹭了。”这时,另一位差拨也在不远处招呼云涯。
纵使再不舍,在这吃人的地,二人也不得不分别,只是离别前,云涯还想看看黎愁的伤口
——黎愁还要背着一筐又一筐的粗盐回仓,这伤口被竹筐一磨,又不可避免地碰了盐,今夜黎愁怕是彻夜难眠。
就在云涯还在想着下次见面如何避开差拨时,他却万万没料到,他与黎愁这一别,便是天人之隔。
当天夜里,刚刚回到草屋的黎愁立即被差拨揪出,在一双双带着好奇又怯懦的眼中,差拨不留情面地将黎愁拽到不远处的仓库内。
谁也不知道黎愁犯了什么错,连黎愁自己也不知,忍着后背隐隐的疼痛,黎愁咬着牙卑躬屈膝询问这个以施暴为乐的差拨。
“犯了什么错?”差拨微微仰着头,目光带着一丝玩味、轻蔑地从黎愁低垂的眉眼划过那苍白的唇,再到那纤瘦的腰……
“我听说,你和那人是一对?你们,晚上玩……”说着,差拨伸手就要往黎愁臀上一搭。
慌乱惊恐之余,黎愁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心里也忍不住暗骂:
这人简直是色胆包天!
“躲什么躲?你晚上不就让他干这事?”这个下午还狐假虎威抽了黎愁一鞭的家伙,嘴里还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不过,就你这张脸,我要是他,来此地也心甘情愿,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黎愁清楚,这个“他”指的是云涯,正因如此,他更觉得怒不可遏。
对方每说一个字,黎愁浑身便是一颤——他是气得发抖,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在这成日叫人挥汗如雨的盐场里,还藏着如此龌龊之事!
到底是曾经呼风唤雨的少爷,黎愁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可当一颗心被愤怒彻底占满,他却反而换了副神情。
伸手勾了勾差拨腰带,黎愁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可就是是这抹淡淡的笑意,彻底让差拨精虫上脑。
从第一次见黎愁起,他便觉得此人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美,像画中仙,朦朦胧胧的,叫人忍不住去触碰。
而如今,脸色惨白,伤痕累累的黎愁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样想着,他也同样伸出了手……
可就在差拨手堪堪触碰到黎愁衣角时,黎愁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抽出了他腰间的匕首,手一扬,猛地一扎,这把匕首便明晃晃地刺入差拨胸口。
“你……”差拨瞪大了眼,似乎是不相信眼前的状况,可胸口传来的刺痛,沿着匕首缓缓滴落的鲜血却无一不告诉他:他已命不久矣。
眼前的仙子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鬼魅,差拨挣扎着想逃,却在推门而出时因力气不支而倒地不起,不多时,便呜呼丧了命。
而黎愁呢,看着瘫倒在门口的差拨,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后悔杀了此人,这等畜牲败类就是该死,他只是怕,怕他死了云涯得知后会如何。
云涯,对,去见云涯!黎愁能感知到,直到此刻,这具身体才有的那种莫大的恐惧。
与此同时,他也被这种不知所措的、惶恐感染,眼下除了去见云涯最后一面,他是彻底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可就在黎愁跃过差拨尸体踏出门时,迎面又是一把剑,如他杀死差拨那般绝情的,这把剑同样贯穿了他的心脏。
如此荒谬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就血淋淋地发生了,一念之间,两条性命就这样相继离去。
在差拨推开门倒地后,立即有眼尖之人发现屋内的不对劲,抽剑,蹑手蹑脚靠近仓库。
在黎愁露面的那一刻,这位一无所知的、脑子里只有邀功的差拨干脆利落地朝黎愁下了手。而直到死,黎愁都没将差拨的恶行透露给任何人。
这回是彻底死了吧?又死了一回,可以醒来了吧?
在身体倒地的那刻,忍受着胸口剧痛的黎愁无意间又瞥到半空中那道白光……
又是一次穿梭,这一回,该躺在棺材里了。迫不及待的睁开双眼,黎愁却意外的发现眼前竟是黑乎乎的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感受到这具身体一动不动,一种更令人惊愕无助的想法涌入脑海——难不成,他真的穿进了死人的身体吧!
这下,是真进了个毫无灵魂的空壳了。
先前,他还能看能走,还有与身体共鸣的时候,可如今,他更像是被人封印在一块石头里,他的所有,都将一无用处。
不过,上天还是不至于这么绝情,就在黎愁绝望之际,静下心的他却听见耳边极其微弱的风声与远处悠扬绵长的鸟鸣。
原来,他能听见!
五感只剩下一感,可这比起茫茫然地对外界一无所知,也算雪中送炭了。
既然如此,黎愁便专心致志地聆听这外界的声音,其实,他心里还隐隐约约有个期待:或许,他还能再听到云涯的声音。
大概是上天真听到了黎愁的祈求,不多时,他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他的方向而来。
只是,伴随着这些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隐约还有粗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回来,前面是乱葬岗,你想死吗你!”
乱葬岗!原来他的尸体被丢在了乱葬岗。
真是悲哀啊,身为黎家少爷,死后不仅入不了茔,还被人随意丢弃野外、曝尸荒野,沦落到如此处境,黎愁倒也有了些自怜之意。
算了,还是听听外面发生了什么吧。黎愁支起耳朵,屏息敛声,又听见由远及近翻动物体的动静——这人,会是云涯吗?
眼看着声音越来越靠近,黎愁反而有些害怕:
若是云涯因看见了自己的尸体害怕了,那该怎么办啊?
“难道你想要和他一样下场吗?”这是某个差拨的声音,而回答他的,也正是云涯:
“那我倒请你们告诉我,黎愁他是犯了何罪?”不甘心地,他还在固执地动作着。
“他残害差拨,蔑视王法,其罪当诛!”
“那他怎会无缘无故杀害差拨啊?你们告诉我啊?我要怎么办,难道连他的尸体都见不上一面吗?”
云涯字字泣血,如泣如诉,他不明白,为什么噩耗来得如此突然,为什么好端端的黎愁会去刺杀差拨。
黎愁是怎样一个人,云涯向来清楚,有时是刁蛮了些,当绝非是非不分之人,因此,他必须给黎愁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但,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黎愁的尸首,让其先入土为安。
盐场本就是那困苦之地,因劳役而倒下的盐奴数不胜数。
因此,为了贪图方便,众人也就在盐场附近随意挖了个坑,用来丢弃尸体,一来二去,这一片也就成了著名的乱葬岗。
如今,黎愁的尸体也就丢弃在这片区域。
皇天不负有心人,不知道在这片恶臭的尸堆翻了多久,在差拨们持剑相逼下,云涯终于找到了黎愁的尸体。
这个让他日日夜夜挂念的人,这个支撑着他走完这段路的人,如今却是双眼紧闭,一言不发。
脸上,有水滴落,身体,落入一个怀抱中——是云涯,是云涯找到了他!
感受到云涯不可控的颤栗,黎愁多想睁开眼看看他,哪怕就一眼。只可惜他的灵魂被挤进这具尸体,身不由己。
“我带你走……我带你走……”恐惧、痛苦与迷茫交织在一处从上到下填满了云涯,他仅是凭着直觉抱起黎愁。
不能让黎愁长眠与此,他想。
可这群差拨哪容忍他这么放肆。云涯擅自离开盐场一件事莫大的罪过了,难道还能让他将一个杀害差拨的罪犯入土为安?
“放下!不然你也休想活命!”
在差拨的怒斥中,忐忑不安的黎愁只听见云涯坚定又无畏的回答,“活命?来到这里,我还想过活命吗?”
他能活命,可黎愁还能吗?在差拨的阻拦下,云涯的怒火被彻底点燃,那股压制在胸口的气也彻底喷涌而出:
“我还想问问,是谁杀了黎愁!”目光扫过眼前这群人,云涯敏锐的双眼微眯,“是你?”
“是你吧,你的手在抖,你知道吗?”
忽然,站在最后的那位年轻的差拨身体一顿,不可置信地望向云涯,可手里的剑依旧锋芒未敛,“是我,”他强装镇定道,“他杀了官兵,难道不该死吗?”
“那你可有容他辩白一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刹那间,云涯的残影从众人面前掠过 ,等他们看清时,云涯已经闪到那年轻人面前,一手拥着一具身体,一手狠狠掐在那人脖间,“如此草芥人命,你不配活!”
“额——”
在年轻差拨的呼救下,其余的差拨也纷纷亮剑:“住手!你住手!”
可云涯哪里听得下一句劝,转眼的功夫,那人便彻底死在了云涯手里。而周围的差拨也彻底怒了。
不过,他们明显清楚自己不是云涯的对手,因此,也只能厚颜无耻地威胁:“放下他,乖乖跟我们走,我饶你一具全尸!如若不然,黎家的其余人,皆受你牵连!”
卑鄙无耻!被云涯紧紧搂着的黎愁在心里怒骂道,这群人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实际上,又有几个人把人当人看呢?
“我倒是好大的面子,一条命抵得上黎家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或许是明白了他今日决对无法带着黎愁离开乱葬岗,云涯俯身夺了手下亡魂的剑,笑得癫狂。
“我的命,还轮不到你们支配!”话毕,他竟是举起了剑,在最后低头看了眼黎愁后,毅然决然地将剑锋往脖间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