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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奇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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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送您吧。”大山一面招呼着大夫,一面抬脚迈过门槛。
“诶,”大夫脸上是欲言又止的神色,怯怯提起眼皮,朝身边人送出个复杂的眼神,他这才下定决心道。
“你们家少爷……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不用送我了,你还是回去照料你们少爷吧。”
闻言,大山嘴角那抹艰难勾起的弧度瞬间僵硬。
朝大夫点了点头,他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回了屋。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如此断言的大夫,这两日,黎家的门槛简直要叫大夫们踏破,可无一例外的,没有一人敢出手救治濒死的黎愁。
大多数人只是匆匆一瞥便摇头晃脑,只有少部分人硬着头皮开了贴药,嘴里念叨着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
大山无意识呢喃着,心里有些虚无的茫然。
进入房间,一股浓重的药味立即扑面而来,沉重的气氛像是把人瞬间拖进了深渊。
大山往架子床方向一探——床上,躺着气若游丝的黎愁,床边,云涯倚靠着床沿,正呆呆地望着眼前这毫无知觉之人。
大山还记得,在浑身是血的云涯将少爷背回黎家时,他着实是吓了一跳。
平日里常端着架子的少爷,如今趴在云涯肩背上,一动不动,而向来整洁的衣裳,也是乱糟糟的黑褐一片。
眼前这一幕即刻让人手脚发麻,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云涯便哑着声哀求道:
“快去找大夫!”
后来,大山才知道,原来云涯当时沿着黎家的方向一路向医馆求救,可医馆一见二人这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模样,纷纷闭门不接。
“云公子,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怕惊扰了云涯,大山只是伸手轻轻往其肩背上一搭,轻声细语道。
云涯这才有了些许反应,侧过脸,他双眼空空无神,“我没事。”
“熬了两天两夜了,不能再熬了,要不然少爷醒了该要责怪我了。”
或许是听到那句“少爷醒了”,云涯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许动容,“他可来不及怪你,他要怪的事情太多了……”
说着,他苦笑了下,“你若想帮我,就帮我守着门吧,别让他们再来打扰黎愁的清静了。”
大山知道,云涯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二少爷和张姨娘。
当少爷身受重伤的消息在黎家传开时,张姨娘是火冒三丈,言辞犀利地要求云涯立即离开黎愁、更是亲自带人欲将云涯赶出黎家。
那时,云涯已为黎愁的伤忙得焦头烂额,见周围人百般阻挠,一向脾气温和的他竟是直接亮了剑吓退了众人,这才换得这片刻的平静。
他自然是希望少爷能平安无事,早日苏醒,这样黎家便能风平浪静,可要是万一……
大山与云涯也相处了一段时日,自认为与云涯也称得上“朋友”二字,既然这样,他也不忍看对方落到如此地步。
“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打算?”云涯咀嚼着这句话,轻轻的笑了“嗯,你说得对。”
但还没等大山松口气,他又听云涯说:
“我早就想拜托你一件事了,”云涯抬头望着大山,眼里流露出几分哀求,“若黎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死后,你能不能就近找个好位置把我埋了?黎家人是绝对不会让我和他同穴长眠的,你就帮我找个靠近些的好位置,让我守着他……”
他这是疯了吧?怎么会有人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难道为了少爷,竟然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大山倏地皱起了眉,他有些分辨不清云涯这话的真假,可偏偏看对方的神色,又极其认真。
好半晌,他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肯定是累糊涂了,先好好冷静冷静吧,我去帮你守门——”说完,他逃也似的逃到了门外。
而见大山如此反应的云涯,也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又继续转头望着睡梦中的黎愁。
而在现实里长眠的黎愁,进了梦中又在何处呢?
夜深了,清风拂面,夏虫长鸣,白日里吵杂的盐场陷入沉寂,结束了一天劳累的盐奴也纷纷入梦,一切都显得如此安宁祥和。
乱葬岗里,有两具姿势奇异的尸体。
其中一具紧紧将另一具拥在怀中,像是直到死亡也不愿与其分离。
云涯死了,在温热的液体喷洒在脸上的那刻,在二人双双倒地的瞬间,黎愁便心有所感。
他看不见乱葬岗的情景,却能清楚地听到周围人的声音:“死了!死了……”
当云涯与差拨们对峙时,黎愁几乎是拼尽全力想钻出这具身体,他不能让云涯做傻事,他必须让云涯好好活着。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的灵魂都想被施了某种秘咒,死死的被困在这具无用的身体里。
为了他,心爱之人被迫惨死,而他却束手无策,只能被动承受。
面对这种剜心之痛,黎愁多想嚎啕大哭一场,可悲哀的是,连自己能否落泪都不由得他控制。
在这漫长的黑夜中,黎愁不断回想过往的酸甜苦辣。
二人曾经的一点一滴,从相知到相许,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都那么刻骨铭心。
从现实到梦境,两个不同的世界,有两个相同的人紧紧相依,却又不得不被迫分离。
云涯的殉情让黎愁的心坠到谷底又迅速吊起,现在他已经顾不得这一切是不是梦境了,眼下,他需要那道白光,带着他再去见见云涯或者……带他回到现实。
可那道白光何时才会出现呢?就在黎愁苦苦等待时,耳边,隐约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脚步声!这荒郊野岭,月黑风高的,有何人会来到着乱葬岗呢?百思不得其解下,黎愁只能支起耳朵细听。
“哎呦……可怜呐……”含糊不清的,有人便朝他们靠近边嘀嘀咕咕,“怎么偏偏落到他手里……诶,在这!”
伴随着这越来越近话语声,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拉过黎愁。
黎愁的心倏地一紧:这人究竟是谁?听这语气,像是刻意为他们而来。
“哎呦,搂得真紧啊,拉不开……”男人拽了拽黎愁,发现实在拉不动,又转头去掰云涯的手,“云涯啊云涯,松松手吧,我是来帮你们入土为安的。”
入土为安?黎愁的大脑疯狂搜寻这此人身上能辨认之处,在这荒郊野岭,除了盐场之人,又有谁认识云涯并孤身一人前来相助呢?
但有一点,黎愁敢肯定,此人绝对不是黎家人。
男人还在固执着动作,拉拉黎愁又扯扯云涯,哼哧哼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听说人死后身体僵硬,会变得更加沉重,想到此处,黎愁又懊恼起他的身不由己了,否则他还真想帮帮此人将自己埋在土里。
但还没等黎愁回过神来,一声尖锐刺耳的惊叫声却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与此同时,男人也因此松开了搭在黎愁身上的手。
“是谁……是谁?”受了惊的男人颤颤巍巍的回过头,却见黑暗中,赫然站着个身着短打的年轻男子。
见眼前人回过头来,那发出尖叫的年轻男子似乎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畏手畏脚地靠近:
“大人,您在此地做甚啊!”
这个声音,黎愁一颤:是大山!是了,在盐场时,大山和云涯被划去同一区域,他们也已经很久没见了。
与此同时,对于最先到来的男人,黎愁也终于想起此人——云涯身边的差拨。
“那你呢?你又来做什么?”男人转过身,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责备。
“我……我是来看我们少爷和云涯的。”在盐场徘徊了很久,大山这才鼓起勇气踏进这乱葬岗,对少爷的忠诚和对云涯的情谊给予他勇气迈出第一步。
可谁料一到这乱葬岗,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不断晃动的黑影,“大人您又是在做什么?”
“搬尸体啊,看不出来吗?想不想让你们少爷入土为安,想得话就快点来搭把手!”
两个人的力量明显比一个人有效得多得多,差拨为二人选了个好位置:倚靠大树。
在这浓浓的树荫下,倒是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云涯是个好孩子,”搬尸、挖土,差拨开了话匣子,两人忙着忙着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他识字,我还想给他安排个轻松的活,去盘点仓库里的盐。”
“哇”的一声,是大山嚎啕大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他是为我家少爷死的,他本能好好活下去的……”
话到此处,大山停下了动作,抽泣着询问差拨,“大人,你知道我家少爷怎么死的吗?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刺杀差拨?”
“唉,你别哭啊,大半夜的,怪吓人,”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山,差拨也有一丝不忍,“我不知道你家少爷到底是怎么死的,但是我知道被刺的那人也不是好人——好吃懒做、耀武扬威、好色之徒。”
“我是为了云涯这孩子,这么聪明能干的一人,可惜了。”
说话间,差拨已将二人的尸体放置在刚刚挖好的土坑里,“不过,毕竟是横死之人,到了下面还是别乱说话,早日投胎吧!”
大山埋怨地看了差拨一眼,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差拨受不了他这哭哭啼啼的模样,不得不改口:
“好啦好啦,那我向老天爷祈祷,让他重来一世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好吧,当然,最好别再和黎家茶铺扯上关系……”
说完,他又轻声念起什么咒语来,黎愁听见大山惊叹了一句,旋即,便是差拨的回答:
“这是招魂的歌。”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略微湿润的土一点一点覆盖在身上,直到此刻,黎愁才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仿佛一切已尘埃落定——他与云涯,生同衾、死同穴。
前半生眼前略过的繁华、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在盐场的挥汗如雨,最终落得这个结局。
说不甘,有点,说怨恨,也有点。
可那有能怎样呢?每一步的艰难险阻,云涯都选择和他一起面对,直到现在,在这黑漆漆的地下,他亦与云涯紧紧相拥而眠。
身上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四周也逐渐陷入死寂,黎愁缩在这具身体里,多想就此长眠。
历经如此一遭,他太累了。只是他身体虽无法动弹,但思想还在,一闭上眼,脑海都是云涯。
梦境里,所有的一切化为一捧黄土,那现实呢?云涯和大山又该如何?如果现实中的自己已经死去,那云涯是否还会做出和梦境一样的选择?
不行!他不甘心,他不想让悲剧重演,云涯不能在为他白白牺牲!
他需要那道白光,在梦里他已走过一生,如今,他该回到现实,回到云涯身边了。
心里那点念想越来越膨胀,黎愁开始挣扎起来。
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么上天便直接让他彻底丧失知觉,如果他还没死,那就让他回到云涯身边!
黎愁拼尽全力在祈祷,祈祷上天让他回到云涯身边,或许是他命不该绝,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真的一点一点绽开白光。
惊喜之余,黎愁竟发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与白光融为一体。
也就只是在这喜出望外之际,黎愁忽然想起当初与云涯在一起时,对方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我都只爱你一人。”
当灵魂抽离身体的那一刻,恍惚间,黎愁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