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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恩断义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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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过后的不姜山透着一股死寂。
鸟兽已在大火中奔逃四散,被烧焦的枯枝张牙舞爪,在这暗夜里宛如鬼魅。
风呜咽着一吹,枯枝便化为灰烬,扬进暝暝的夜色里。
天上乌云翻卷,闷雷滚滚而落。
青羽衣袍猎猎,和着风声极速奔袭。
一道劲风倏忽刮过,正在收拾残局的弟子骇然抬头,只见树影摇曳,似乎有一抹幽魂一闪而过。
青羽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令狐渊的心跳了。
他大约已经出山了,去了何处?
心底的呼唤没有回应,他像是陷入了长久的睡眠。
青羽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指节攥得发白,在这呼啸着的狂风里,心里不由得发冷。
终于,大榕树映入眼帘,还有树后的数百个坟冢。
可是,没有一个人。
没有阿远和那些弟子,也没有穆术和那些囚犯。
她不可置信地环顾四野。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在了?
难道——
她拼尽了全力,到最后,却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吗?
心中空荡荡的,一片灰白萧索。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突然从树后闪出。
青羽心中一紧,迅速拔剑戒备。
待定睛一看,那身影却颇有些熟悉。
她试探道:“师叔?”
一盈点点头:“是我。”
“师叔,你全都记起来了?”
一盈微微颔首。
青羽疾步上前:“师叔,你可曾见到一群侍从侍女,还有一群囚犯?”
“他们已经先行离山。我在等你,送你出山。”
“我还不能走,”青羽声音发紧,“我还没有找到令狐渊。”
“令狐渊?那个青丘国的狐妖?”一盈疑惑,“你找他做什么?”
青羽这才想起一盈师叔尚不知道巫及的真实身份,她解释道:“令狐渊就是巫及。此事说来话长,我之后再告诉师叔。”
一盈神色微凝,她没想到凌云宗弟子中竟然混入了妖族,怎么没有丝毫妖气泄露?但是,眼下不是深究此事的时候,她也不像其他师兄那样一定就要置妖族于死地,现在救人最要紧。
“他在哪里失踪的?”
“阿煞罗的地牢,听闻是被一个道士带走了。”
“钧天道人?”一盈一凛,“他已经出山了。”
青羽急道:“师叔,我们一起去救他,我告诉你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盈踟蹰了一会儿,终是开口:“我还有些事情没办完,三日后,我们在一百里外的南曜城会合。
言罢,她在青羽掌中画了道符,只见灵光一闪,之后便迅速没入掌心。
“到时若有变故,你可飞鸽传书,我在你掌上设了术法,飞鸽一触便知道该到哪里找我。”
“好。”青羽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疾行,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过后,便来到了万蛊宗宗主所居的玄冥殿。
玄冥殿位于不姜山巅,隐入云海,离祭坛也就大约一里左右的距离。
一盈领着青羽,从后山绕上,悄然进入殿内。
因着今日宗门内乱,大多弟子已被调走,只剩少数留守,但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被一盈点了穴道,现在正昏迷不醒。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重重殿宇,最后来到了最后一进院子里。
云层压得很低,几乎贴着屋脊,整座院中幽暗昏瞑,现出五个丈高的巨大黑影。
轰隆隆一声闷雷劈下,一道闪电刹那间划过夜空,照亮了院中的一切——
这方院中嵌了一座三丈见方的水池,其中却没有水。五毒塑像分立东西南北中央五个方位:位于北方的一只墨色的蟾蜍,用以黑色玄冰制成,冒着森寒的白气;东方是一条青色的蜈蚣,用青木雕琢而成,百足密集,让人不寒而栗;南方是一只朱红的毒蝎,赤铜炼制,长尾赤红,仿若烈焰;西方一条金石所成的长蛇,高高立起,白瞳赤舌,端的诡异;最中央是一只黄土堆成的八脚蜘蛛,肚子浑圆,眼球高凸。
这五毒契合五行方位,尽皆张着大口,其中黑洞洞的,望不见底。
“出口的关键就在这五毒阵中。”一盈忽而开口。
“我记得当初进入不姜山是从四方潭入水,然后潜到山底,难道出口却在山上?”青羽诧异道。
“不错,不姜山的出入口都是单行道,不走回头路。”
一盈说着,已走入了干涸的池中。
她走到毒蝎前,手按住蝎身:“此地五行数火,火生土。”随即发力,将铜蝎往中央土蛛的方向轻轻一推。
铜蝎移动了大约一尺的距离。
接着她又来到土蛛旁,说道:“土生金。”而后伸手将其往西方金蛇的方向推动了一尺。
“金生水。”脚步移动,将金蛇往北方蟾蜍的方向推动一尺。
“水生木。”接下来将蟾蜍往东方蜈蚣的方向推动。
最后,她将蜈蚣推向铜蝎方位,说道:“木生火。”
话音刚落,池底开始咔咔作响,一道亮光倏尔冲出,映在五毒之上。
“这就是出口,”一盈指着池中的缺口,“钧天真人腰悬一只朱漆葫芦,他离开之时,只独身一人,想来巫及已被他收进了葫芦里,有什么情况,及时传信于我,只怕太晚,巫及便会化作一滩血水。”
青羽一惊,点了点头,沉声告辞:“师叔保重。”言毕便纵身跃入亮光之中。
缺口轰隆隆阖上,五毒重新归位,院中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浓云敝月,暗夜中的不姜山显得有些阴郁。
火光已全部没入一片漆黑之中,就连烟雾也被风吹散了,除了些许烧焦的味道,瞧不出一丝异样。
风吹得愈来愈烈,怒吼着、呼啸着、嘶喊着,突然,轰隆一声,雷电交加,豆大的雨滴猛然砸了下来。
鬼面书生一脚踏入月落阁。
他边走边扯开身上玄黑的袍子,随手扔在角落里,露出里面一身朱红色的吉福来。
大雨倾盆落下,狂风吹打着池中的荷叶,月落阁在闪电中忽明忽暗。
他走出了回廊,撑开一把天蚕丝所做的雨伞,伞柄用玄铁制成,伞顶嵌了定风珠。
跨步迈入风雨之中,鬼面书生手中的宝伞仿若磐石,岿然不动。衣袍被狂风吹起,骤雨落在庄重的婚服上,鲜艳的红霎时变暗,像浸了血迹一般。
他步上拱桥,穿过层层雨幕。
只见房门洞开,里面凤冠霞披的女子正背身而坐。
烛光摇曳,映得凤冠上的宝珠熠熠生辉。
他在门外驻足,唤了声:“阿盈。”
一盈轻轻放下手中的黛笔,转过头来。
只见——
云鬓花颜、眉如远黛、朱唇点绛、睫羽轻颤,发间的步摇随着美人的动作微微摇晃。
他想起了少时父亲对母亲说的那句——芙蓉不及美人妆。
可是,那双眸子,掩在昏暗的烛光里,辨不清神色。
他压下心中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缓步走进门中,柔声道:“阿盈,我来迟了。”说着,执起她的手,放在唇间轻吻了一下,“你会不会怪我?”
一盈没有言语。
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按照中土的规矩,我们应当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可惜你我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那我们便只拜天地。”
一盈抬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鬼面书生,忽而,她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带着无尽的嘲弄。
鬼面书生视若不见,握住她的手,便要跪下行礼。
一盈猛然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她正欲开口,却见鬼面书生贴到她耳畔轻声道:“玄冥殿的出口里,机关密布,更有上百名弟子把守,我可以让那些人顺利出山,也可以——”他停下来,没有再说。
一盈心头一凛——原来他早已知道了。
“有什么事,行完礼再说。”他轻抚她的脸,语气温柔却不可置疑,“只要行完礼,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拉着他一同跪在冰凉的地面上。
风挟着雨,倏而吹了进来,打湿二人的衣袂。
一盈身子僵硬,却因担心青羽一众人的安危,只能任由鬼面书生握着她的手,对着漫天雨幕,深深地拜了下去。
“拜完了天地,该喝交杯酒。”鬼面书生将一盈扶起,又将她按坐在椅子上,斟满两杯酒,递给她一杯。
手臂交缠,鬼面书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已经行完了礼,你说过,无论什么都答应我。”一盈抿紧了唇,语气冷漠而疏离,“玄冥殿出口里的那些人,你放他们出去。”
“当然,我留下他们又有何用?要是放了他们,能让你开心,那我便放。不过——”他话锋一转,“谁说这礼行完了?还有最后一步。”
一盈抬眼:“你什么意思?”
“洞房花烛夜,这最重要的洞房,我们——”
一盈已经恢复了记忆,平日里那些情意绵绵的话,此刻听起来只觉得可笑。
她直直望了过去,眸光如冰般寒冷。
鬼面书生轻笑:“也罢,这最后一步,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们早就已经……”他以手支颐,不顾一盈冷冰冰的神色,唇边带着笑,眼中似有柔情,“从今往后,你我总算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戏演完了吗?”一盈漠然出声。
鬼面书生没有接话,深深地盯了她好一会儿,终于,他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他知道,他们之间真的结束了,不管他愿不愿意,这场梦该醒了。
片刻之间,他恢复了他在外的狠戾和阴鸷:“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昨夜。”
“原来只差一点,”他低声喃喃,而后语气一扬,“是闯入祭司殿的那个人?是男是女?”
“与别人无关,谎言总有破灭的一天。”一盈顿了顿,而后又道,“你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羞辱我,让我以后在修道宗门中抬不起头来,是吗?”
“是又如何?” 鬼面书生嗤笑,“我就是要看着凌云宗不可一世的一盈长老落入尘埃。”
一盈摇头,看他的神色中有了丝怜悯:“恐怕不能如了你的意。我早已一心向道,尘世的浮名于我如过眼云烟,之前的种种,还有今夜所谓的拜堂,于我就像是一场梦,对我并不能造成任何阴翳。若再回到当日的西峡渡,我依然会救小玉,不管她到底是谁。”说着,她取下颈上戴着的那只扳指,“这个,还给你。”
玉色的扳指上,金线缠绕,在红烛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流光。
这光深深刺痛了鬼面书生,他心中发狠,猛地起身来到一盈面前,话语从齿间一字字迸出:“这东西,我给了你,便永远都是你的!”
一盈置若罔闻,只说道:“你最好说到做到,放了他们,我也放过你,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她取下头上的凤冠,脱下朱红的吉福,里面是一身素净的青袍,“以后若是遇见,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说完,转身便欲离开。
鬼面书生起身一把拽住她,牙关咬紧,用力将她箍在怀中,神色癫狂:“你我已经成了亲,今生今世,就算你去了天涯海角,也是我的人!我不许你离开!”
说完,他将她重重抵在墙上,低头吻了上去。
唇齿间顷刻漫出血腥气,鬼面书生却恍若未觉,眼中浮起一股奇异的光,他手下用力,像要把怀中之人牢牢嵌进身体里。
一盈面色一寒,浑身灵力奔涌而出,一掌拍在他胸口。
鬼面书生不妨,生生受了一掌。
但他浑不在意,抬起头咧嘴一笑,抹了一把唇上的血:“怎么?你想谋杀亲夫?”他扶着胸口,眼睛直勾勾盯着一盈,朝她又走了过去。
一盈后退了一步,掌中又聚灵力,见他仍是脚步不停,一道掌风瞬间飞了出去。
他没有躲,又受了一掌,身子微躬下来,唇边溢出一大口血。
一盈一怔,眸光微动,手僵在半空。
就在她失神的刹那,鬼面书生猛扑了过来,将她拽回屋内。一盈瞪大双眼,不及反应,两人已生生撞在一起。
随即他直直向后倒去,连带着她,狠狠地摔在他身上。
一盈顿时眼冒金星,忍不住闷哼一声。
可是下一秒,天旋地转,她已被他压在身下。
狂风骤雨般的急吻落了下来,带着报复的快感,像是漫天的烈火,燃烧在这大雨倾盆的夜晚。
一盈唇上一痛,剧烈挣扎起来。
“怎么?”他一边扯她衣服,一边凑在她耳畔剧烈喘息道,“之前不是挺受用的?现在为什么不愿意?”
“啪”的一声。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彻在昏暗的夜色里。
一盈猛地推开他,迅速起身,眼中满是怒火。
她转身急急朝外走,他又追了上来。
步入雨幕的刹那,身后之人欺身逼近,她侧身一避,转过身来又是一掌。
大雨倾盆而下,两人立时浑身湿透。
鬼面书生似是感觉不到疼痛,任掌风一道道拍在他身上,他止不住地溢出鲜血,但仍是踉跄着往前走。
“你真是疯了。”
“对……我是疯了!”
一盈倏尔拔剑,雨水顺着剑锋淌下,滴落在汇聚起水流的地面上。
鬼面书生见状,突然仰天大笑:“堂堂冰清玉洁、不可一世的凌云宗长老,还不是中了我的计,口口声声唤我夫君?”
剑尖直抵咽喉。
“来啊!杀了我!你不是早就想杀了我!你杀!你杀啊!”他声嘶力竭地大喊。
一盈久久地注视着他,最后终是收了剑,转身离去。
待看见一盈真的要走,一阵恐慌和空洞袭上鬼面书生心头:“阿盈,你别走!你别走!”他声音发颤,“你不要丢下我!难道,难道你就丝毫没有为我动心过?”
一盈脚步顿住,默了良久,终是出声道:“没有。”
而后举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大雨如注,模糊了鬼面书生的双眼,他浑身如坠冰窖,奋力地向前伸着手,但终究没能抓住寸缕,那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终是消失在了茫茫大雨中。
他面朝下,无力地趴在雨水横流的地面上,手中紧紧攥着那只金玉扳指,徒劳地想要在这冰凉的玉石上捕捉到哪怕一丁点那人留下的体温。
可是,那扳指冷得让他发寒,就像那人的话语一般,将他的心狠狠撕碎,痛得他浑身打颤。
忽而,微弱的脚步声响起,而后在他面前停下。
心中霎时闪过一丝光亮,他瞬间抬起头来。
却是一双男子皂靴赫然映入眼帘。
柳慕云缓缓俯身,声音在狂风骤雨中如幽魂一般飘过:“宗主,身为大焉国曾经尊贵无比的皇太孙,你怎能甘心屈居如此蛮荒之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