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魔降妖录》春熹月

2、帝君庙外

　　灯火晦暗的大街上，因着早春料峭的风，行人已是寥寥。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斜斜地打在被风刮的左摇右摆的黄色纸皮灯笼上。

　　只听远处响起一声声狸猫的凄厉嚎叫，像是谁家婴孩尖利的啼哭之声。

　　这声音在这无月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但那几个行人只作未听见一般，步履匆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忽而，高高的屋脊上，一个瘦削的身影迅速闪过。只见那人头戴斗笠，背缚包裹，手执拂尘，腰悬桃木剑，脚步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屋上瓦砾，不消片刻，便也不见了踪影。

　　西陵城往东三里处，有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林，林中密布着西荒海外独有的青云木，此树常年青翠，枝干高耸。夜风穿林而过沙沙作响，衬得林中更加阴郁寂静。

　　盏茶功夫过后，那戴斗笠之人从林中奔出，她四下张望，随后便失望地摇了摇头，将手中拂尘变小，拢在了袖子里。

　　她撩起袍子大剌剌坐在林外的一块大石上，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庞来。

　　青羽重重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又跟丢了。

　　这狸猫狡猾非常，自浮州镇那场血战后，便再不与她正面交锋。她一路追踪着妖气，先经一百多里水路，再经二百多里陆路，整整追了七天，直到前几日，她才在西陵城锁定了它的踪迹。

　　此城近日接连有人失踪，府衙悬赏千两缉凶。

　　青羽甫一入城，便发现这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腥臭之气，但城中之人并未发现异常。

　　等再过了一日，腥臭之气愈发浓重，已与浮州镇那日的血雾如出一辙。

　　青羽知道狸猫就在这座城中，她便上府衙告知过城中或有妖孽之事，但此处百来年未尝出现过妖物，城主料定失踪之事肯定是有人作恶，并不信什么妖邪，故而把她当作了想要骗取赏银的江湖骗子，给轰了出来。

　　那狸猫一直潜藏在暗处，从不现身，直到一个时辰之前，凄厉的嚎叫声再次划破夜空，她才追至此处。

　　青羽抬头看了眼深邃的苍穹，风吹得更利了一些，将云层吹走，细雨不再飘落，天空黑得纯净，露出巨大的缺了一角的银色玉盘来。

　　是了，今日是几望，明晚便是月圆之夜。

　　师父最爱赏月，不知她此时在何处，可是同自己一般，正遥望着夜空和明月？

　　青羽站起身，将斗笠戴上，踏着高至膝盖的杂草，又往城中走去。

　　翌日，天色大好，晴空万里。

　　整座城宛如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巨兽一般，街道一扫前几日的萧瑟冷清，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炊烟与薄雾将城池笼罩，勾勒出迷蒙的屋脊，金灿灿的阳光洒在鳞次栉比的屋宇上，经琉璃瓦折射而出，穿进这袅袅白纱，映出万道霞光。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摊贩的吆喝声夹杂着鸡鸣与狗吠，似乎将城中连日来的阴霾驱散殆尽。

　　青羽用过朝食，便从枫泽客栈出来。今日她打算去未曾查探过的城南。

　　青天白日、阳光普照之下，妖气淡得似乎难以捉摸。

　　她这时才留意到，今日街上行人众多，皆换了春衣，绮丽多彩，衣袖宽大而飘逸，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只不过奇怪的是，人流宛如潮水一般，都往一个方向——城北而去。

　　“兄台，北边出了何事？”青羽拦住街上一个青年问道。

　　她将斗笠压得极低，那人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身上的袍子，听她如此问，便回道：“这位道长，你是新来的吧？近日西陵城中频频有人失踪，闹得人心中惶惶，夜不能寐。城主动用了府衙中所有的捕快，也未找到作恶之人。昨儿城中来了个法术高强的道士，说是擒住了作祟的妖物，现在要押去城北斩杀嘞！”

　　说完，青年继续跟着人流前进，边走边小声嘀咕：“怎么最近城里来了这么多道士，咄咄怪事耶！”

　　“有妖？难道是那只狸猫？”青羽抬头看了看涌动的人流，改了主意，转了方向往城北而去。

　　青羽到达城北青华帝君庙的时候，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已将那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群中逐渐响起激昂的呐喊声，宛如如星火燎原一般，响彻天地。

　　“杀了它！”

　　“杀了它！”

　　“杀了它！”

　　“……”

　　青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前面，入眼的，却并非那只狸猫。

　　那是一只通体银白的狐狸，关在铁笼中，一动不动。

　　若不是看见一双宛如宝石一般光华流转的眼睛，青羽甚至要以为那是一只死物。

　　银狐虽身陷囹圄，却好像丝毫不害怕似的，它远远地望向前方，波澜不惊。

　　似有感应一般，它缓缓转眸，朝青羽看来。

　　眼中澄澈通透，仿若碧波，没有一丝妖气，却颇有一股灵气氤氲而出。

　　铁笼边上立着一个身穿灰袍，头戴羽冠的道士。

　　那道士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蓄了三尺胡须，垂落在衣襟前。

　　道士身后，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坐着的正是西陵城城城主——黎万天。

　　只见那道士捋了一把胡须，扬声道：“各位居士，贫道途径宝地，见城中妖气盘踞，又闻今日屡有人口失踪，便知一定是有妖物作祟。幸而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在昨日擒获此妖。今日，我便在祖师爷的庙外，除此狐妖，保西陵城安宁！”

　　说完，他又转头向着黎万天拱手：“城主，还请您移步，贫道这就开始作法除妖。”

　　黎万天微微颔首，而后对着随从使了使眼色，那两个汉子会意，随即抬出两只沉甸甸的木箱子来，箱子打开，映着日光，散发出金灿灿的光辉。

　　“道长，除此妖后，这赏金千两，便请你收下。”说罢，黎万天向旁侧走去。

　　“多谢城主！”道士拱手道谢，眼中喜色几乎要压不住。

　　人群如潮水般退开，在铁笼周围现出约莫三丈见方的空地。

　　那道士抽出腰中佩剑，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出瓶塞往剑身上一洒。

　　寒刃映着天光，泛出幽红之色，他举起剑身，直直便往银狐身上刺下。

　　银狐依旧一动不动，一双眼穿越人群，定定地落在青羽身上。

　　“且慢！”青羽忍不住出声喝止。

　　道士动作骤停，双眼一眯，朝青羽望了过去：“怎么？”

　　斗笠将青羽大半张脸都遮住了，清晨的日光将阴影投撒在她的脸颊上，忽明忽暗。

　　道士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觉有一股冷冷的目光穿透斗笠，从虚空中望了过来，钉在他脸上。

　　“城中确有妖气，”青羽缓缓道，“但它，并非那妖。”

　　人群霎时哗然。

　　那道士冷笑一声：“我观你亦是修道之人，竟眼拙至此，识不得妖？是道艺不精？还是——”他语锋陡然转厉，“本就与妖为伍？”

　　“那你，又如何证明它是妖？”

　　“哼！”那道士冷笑一声，“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也好，贫道今日便叫你开开眼！”

　　言毕他闭目凝神，两指并拢，置于眉心，再睁眼时，眼中精光暴涨，指尖微微露出青光。众人见之，无不啧啧称奇。

　　道士暴喝一声：“显！”而后引动着灵火，直向笼中银狐刺去。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冲进一个跌跌撞撞的家仆，只听他急急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黎万天面露不悦：“何事慌张？”

　　“夫人……夫人不见了！”

　　“什么？！”黎万天霍然起身，急问，“怎么回事？可去四处找寻过了？”

　　“回禀大人，夫人早起并未出门，刚才还在房中梳妆，小人只听一声惊叫，冲进去时房中已经空了，小人，小人，小人看到……”

　　“看到什么？快说！”

　　那下人浑身抖如筛糠，出了一声冷汗：“小人看到，一只硕大的狸猫从房顶跃过，它听见小人的动静，转过头来，双眼通红，满嘴是血，小人一惊，等唤人时，那狸猫早已逃了！”

　　黎万天闻言，眼前骤然一黑，踉跄后退，被身边慌忙扶住。

　　他与夫人年少成婚，一直感情甚笃。自城中有人失踪以来，他几乎寸步不离，唯恐夫人有失。若非这道士昨日信誓旦旦已经擒获真凶，他断不会离开夫人半步。

　　“妖道！竟敢行骗！”黎万天目眦欲裂，厉声喝道，“来人呐！将此人拿下！”

　　那道士见势不妙，身形急退，一手提起铁笼，纵身跃起，眨眼之间便到了人群之外，将那些侍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本想拿你换点钱财，不料却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道士搅黄了！”他低头瞥了笼中银狐一眼，嘴角浮起一抹阴恻恻的笑，“罢了，横竖你今日要死，便让你再多活几个时辰。”

　　道士施施然抬起头来，正准备往林中奔去，下一瞬却瞪大了双眼，僵在当场。

　　竟有人比他更快！

　　青羽立在他面前，双手抱胸，帽檐压得低低的。

　　“找死！”道士怒喝一声，拔出腰侧佩剑，举剑直刺青羽面门。

　　青羽侧身闪避，反手掣出桃木剑拔出，与那道士缠斗在了一起。剑影交错，几个回合下来，那道士左支右绌，频频后退，已有不支之势。

　　此时侍卫已蜂拥而至，将那道士团团围住。

　　道士双眼微眯，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铃铛，只听他狞笑一声，猛地将铃铛摇晃起来。

　　铃音初时清脆，继而变得尖锐细密，如无数银针扎入耳膜。众人如遭重击，纷纷捂耳痛呼，接二连三瘫倒在地，不住翻滚呻吟。

　　青羽亦觉得脑中犹如重锤撞击，震得人神思涣散，她心下一凛，知道这法器的厉害，强敛心神，念起清心咒来。

　　周身立即升腾起青色光晕，宛如一个清透的水光罩，将她环绕其中，她的心中逐渐清明。

　　“破！”

　　青色光晕随着她的动作，化为湍急的水流一般，急遽向那道士的方向冲去。

　　道士闪避不及，生生受了一击，踉跄急退数十步，喉中一甜，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捂着胸口急急喘气，抬眼便见青羽掌中聚气，再次向他拍来。

　　见势不妙，他将手中铁笼奋力往空中一抛。

　　青羽急急收势，调转方向往旁边的山崖上拍去，随即腾空而起。

　　轰隆一声巨响，乱石滚落，尘土飞扬。

　　下一瞬，青羽已经落地，手中提着那只铁笼。

　　“既然想要，那我便给你，到时候，可不要后悔！哈哈哈哈……”那道士已不见了踪影，唯放肆狂妄的笑声回荡在林中。

　　城中百姓所期待的百年难得一遇的除妖盛事便以这场变故草草收场。

　　多数人受了伤，惶惶不安地回到了城中，好在青羽及时破了那妖道的法器，众人受的伤并不算太重。

　　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妖物行踪不定，如今连城主夫人都遭了毒手。谁也不知道，这厄运下一次是不是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城主痛失爱妻，悔恨交加。他今日见识了青羽的本事，便再三邀请她去自己府上，以诛杀城内的妖孽。

　　青羽虽应下除妖之事，但谢绝了他的邀请，仍是回了枫泽客栈。

　　夜里，冷月升起，偌大的街上，空无一人。

　　家家门户紧闭，远处传来夜枭啼叫之声。

　　青羽住在客栈三楼临街，屋中点了银白色的琉璃灯，清冷的月色透过窗户直射进来，与琉璃灯的清辉融为一体。

　　银狐静卧于清辉里，身上镀了一层月光。

　　青羽不知那道士对它做了什么，它仍然不能动弹分毫。

　　这会儿它似乎睡着了，琥珀色的眸子紧闭着，如一只精致的布偶。

　　青羽并指拈诀，往桃木剑上一划，木剑瞬间变成了寸长利刃，削铁如泥。

　　剑光划过夜空，铜锁应声断裂。

　　她将狐狸轻轻抱出，放在怀中，温柔地触摸。

　　青羽想起了她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长毛犬，那是师父在中土游历时带回给她的，那只犬也是银白色，陪她度过了七年寂寞的山中时光，最后长眠于浮州山的后山里。

　　子时了，夜沉如水，万籁俱寂。

　　终于，远处又传来狸猫嚎叫之声，刺破了寂静的夜空。

　　青羽霍然起身，快步走至窗前，呼啦一声推开窗户。

　　窗牖之外，月色高悬。

　　今夜月圆，银色云盘穿过薄雾，晕染上靡靡的红晕。

　　“终于来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捉住它！”

　　怀中的银狐微微动了一下，但青羽未曾注意，她将银狐轻柔地放置在屋中的蒲团之上，而后吹灭琉璃灯，转身跃出窗户，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红雾愈来愈厚重，月色浸在其中，宛如层层血纱缠缚，说不出的诡异邪性。

　　一阵夜风刮过，将窗户吹得哗啦一声掩上，屋内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这时，只见房内一隅，两颗绿幽幽的眼睛，在浓重血色的暗夜里，发出惨碧的光。

　　是那狐狸，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