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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唐门——仓惶而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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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峡山天气多变,自唐井沉着脸,从浑身是血的少年后面走出那一刻,那场大雨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升腾起的袅袅云雾。
唐笙在祠堂说这是天意,唐门之变始于此,但不是因于他。
此等天意,却被一个少年人挡住,所谓天意原不在他身上。
他看见唐井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输了,那人分明只是一个少年,但负手而立,无半分胆怯,从容宽和,像极他的大哥。
且他对这个三叔的作乱像是儿戏一般满不在乎。
或许从未把他当作威胁。
什么弑父,什么叛逃,在他淡然漠视,坦然面对唐门众人之时,便烟消云散了。
他甚至连一个解释都不曾给出,那些人便俯首称臣了。
唐由更似一只滑过案板的鱼,最先表明立场,语气颤抖,言辞斟酌
“炪炎!如今就等着你回来主持大局了!”
他这二哥,左右逢源,不过上下两张嘴,还真是什么实事都做不成。
输了便是输了,天意就是天意,只是他缓缓起身,一阵释然。这孩子做门主,应当比他强。
本来就是家中内讧,乱的不过远近亲属,什么错与不错都在一念之间。
他却拂袖挥平,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将伤者带下去医治!”
“分出一小队,找寻从祖坟到此处的小径,门主尸身被四条大蛇包裹住,在来此的路上。门主之死有疑,所以尸身断不可下葬!”
“剩下所有人,全力寻找唐腧踪迹!”
唐井只吩咐了几句,最后才轮到他“三叔!落监许久无人看管,还得劳您去一趟!”
楚峡山内不仅有唐门祖坟,更有唐门的监狱,名为“落监”只不过鲜少有人知道。
他还没应承,早有人上前架住他的胳膊,什么劳烦不烦,互相留一个体面。
其实大哥向来对他不错,相比于老二,对他更加偏爱一些。所以他对大哥敬重有加,但不认同也是真的。他心下不满,不过是唐门这些年唯唯诺诺,游走江湖边缘,被人耻笑,嘲讽,肆意贬低,他不想如此,更不想孩子们都如此。
得知大哥身死那一刻他也是伤心的,而后又觉得是一个机会。唐井有没有同太湖派联络他不清楚,但太湖派多有烦扰他倒是真的,总归在私下对着他想寻求合作。蜀地地广人稀,多瘴气毒虫,除了唐门旁的门派还真是不好插手,也不知太湖怎么偏偏就看上了这里。他即没应承,也没拒绝,左右江湖中有头脸的大门派,多交际也是好的。
但始终提防于心,能主动找上来的,必有所图而已。
他在祠堂同二哥讲的话几分真假都有,只是他想着太湖派既能找上他,那唐井终日磋磨在外面,也可能与太湖派有染,也算是一个好借口。
但他现在明白,什么借口,都不如实力。那个青衣玄剑的少年,一剑斩断了他的掌权之路,也将唐门豁开一个大口子。
家族门派,功夫也好,规矩也罢,总逃不过一个人心向悖。
但剩下的便由唐井来决断了,他不免释然淡笑,这唐井应当比他要强的多。
至于他儿唐腧,这个当大哥的也会尽力而寻,他不必担心。
最后他回头望了一眼,唐井的身影与他大哥重叠,他本应该留下一句什么话,但还是咂巴了一下嘴,说还不如不说的好。
苍天惶惶万事空,暮霭沉沉破天梦,他这一场大梦终究是醒了。
唐荥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破天荒的梦见他的亲哥。他来唐门一遭,什么人都见过,唯有大哥不曾见。
这一遭爹死娘亡,二叔和稀泥,三叔要夺权。
一场悲彻痛心,一瓢泼天大祸。
人总是在仓惶不知间长大,他以为离家之时就已经足够了,其实人世间仓惶远不止于此。
他亲哥大他三岁,唐荥没什么印象,似乎从小他们就很少在一处。只有阿娘死时,他瞧见那个苍白的少年抱着幡仗走在头前,那日也是大雨如瀑,他被人抱在怀里躲在檐下避雨,而他的哥哥,就挺直了背脊,在雨中一肩抗着。
他那时心痛如裹,看什么都不甚好过。又因性情薄凉,对什么都鄙视不堪,只觉得这人不过装个贤长的样子罢了。
也不知幼齿小儿,怎会那般生性多疑。
幸而入了华山,瞧见山巅远阔,空谷宽旷,那些幽暗闭锁的心思才慢慢透进山顶的日光。
他小时人人嫌恶,除了冷脸毒舌,还别有一番恃才傲物的自负在其中,除了阿娘再无其他朋友。
可阿娘离开时,大雨之后,抱着他的人就变成了哥哥。他挣扎不休,狠狠的咬了他一口,哥哥也未松开手,一路将他抱回家中。只是那段路悠长漫漫,水迹斑斑,哥哥脚步蹒跚,踏水而走时“啪啪”作响。
他总是在人前不肯哭嚎,而后借着哥哥肩膀的血腥味,嚎啕了一路。
他离开时不过七岁,如今匆匆十年,他已经想象不出哥哥的样子,只是梦中的哥哥长得同师兄一样,他笑咪咪的问
“泗水,何时回家啊?”
他忽而惊醒,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的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啊!”他忍不住发出声响。
“哟!醒了!”一道漫不经心的声响从一旁响起。
他痛中胡乱的手臂一搭,握住一只温润的手掌,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的疼痛瞬时遍布四肢。他将自己的五指穿过那人指缝,死死攥住,以缓心痛。那人明显挣扎了一下,可他凭借一身病体蛮横不讲理,紧紧将手指绞紧。
两手交叠,掌心相对,只是一人死死攥住,另一人才不能轻易脱手。
到如今,此情也多半是他强求来的。
那人的手总是温和柔润,似女子。但骨架颇丰,手指生生比他长了一个指节。
他的手经年老茧,可笑的竟不是练剑而成,不过华山树木纹理过细,木质太硬,他砍柴多废了一些力气,才磨的满手老茧。
那茧子经年日久,挤在那只玉手上非得硌出红晕来。
但他的经年日久,换得一夕红晕。
只是等不到经年,成不得日久,原来他那些凄凄,在现实前都不算什么。
他皱着眉头闭眼,如今蜀地唐门,旁的事再无任性的余地,此事任性一回又怎样。
那人的另一只手轻轻拂上他的眉间,蜻蜓点水,蝴蝶振翅,只一下像是嗔怪,又欲拒还迎,清亮的声音响起
“你别装死啊!我知道你没事!”
他不语,亦不睁眼,蛮横着将那双紧握的手放在胸口。
那人“啧!”了一声,小声嘀咕道“莫不是从前在心脉的毒,如今又勾起来了!”
话音一落,果然他就又靠了过来,那山总是青葱翠绿,带着一身暖意,他心口少了一口热气,正好填上。
不过他食厌不足,偷心不满,暗自叹然“赤脚医生!”
那人听了一阵,似有疑惑,只说了一句“不过心跳快了些,也没什么大事!”
随后叹了一声“莫不是也魇住了!”
大夫最擅长的事就是根据病人的症结找出病因。但毕竟是赤脚大夫,寻根求治到底是差了些,那些探查不出来的都归根于病人自身疯魔。
所以他认为,大夫只知他心悸,并不知为何。
但这一切,他都理所当然归结于大夫医术不佳。
只是这般多疑多思的人,在情感中变得迟钝。他没有想到,若大夫医术不佳,若大夫心思迟慎,怎会诊出他的踌躇,不满,消沉的意志呢?
可见剖心而见,明白与否,不过是个念头。
他以为窥探到那山中一隅,不过是被洪水冲出的裂缝,何以算真心呢?
“诶!”程屿叹了一口气,将下巴搁到唐荥肚子上,这人肌肉不显,但这样功夫,没有点好身体的底子早撑不住了,所以略略下沉了一下,一个呼吸,那肌肉又稳稳的将他的下巴托住。
反正这人不醒,想做什么不都是随他的意,这肚子上也算有二两软肉,他趴的舒适,但嘴里还是止不住的嘟囔着说“难不成真是那唐门的心法有问题,怎么一个两个都容易魇住!魇住倒也无妨,不如好好睡一觉,只是那心法你之后再别练了!”
他碎碎念了一通,发现唐荥面容平稳,再无焦急之色,只是手里的劲不小,怎么都不肯松开。
“唐荥,你再不醒,我可要娶你师姐了!”他加大了音量说道。
饶是这样,那人也没法反应。
“唐荥,我要走了哦!”
还是没反应。
“唐荥,我····”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歪了歪脑袋,将脸调过来,眼睛看着那两只交叠在胸口的手,堆砌一成山川沟壑,重重叠叠,那山后面是平静如水的脸,真是什么也听不到,怕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他知那人藏的深,可有些时候执拗与特别怎会看不出来。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舒缓了语气问道问道“唐泗水,你以后会成为名震江湖的大侠吗?”
他没有期待什么回应,魇住的人,一般困在都会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听不见外面什么?
他自顾自的又说了起来“我觉得你会!你回华山好好练剑,等着你名扬天下了,到时候什么英雄大会,我偷偷去看你,你可不许功成名就便忘了旧相识!”
“哈哈!”他轻轻笑了一声“我觉得你不会!”说着他晃了晃那双交叠在一起的手“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他放低了声音“其实我胆子很小的,上黄山的时候怕极了,我真怕我死在那山上没人知道!但是你看不出来吧!那是本少侠会装,怎么都能装出一个体面来,装给离恨天最后的面子!”
“我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这三个字我知道是我的家。他们都以为我要给我爹报仇,可是怎么报呢?剥丝抽茧,盘根溯源,将那些有关的人都杀了不成!我不想杀别人,别人就想来杀我,恩恩怨怨到我这里便消了吧!总有人问我不恨吗?”他又笑了一下。
“可怎么去恨呢?唐荥你会恨吗?”
他抬起眼睛看了一下,接着又是叹了一口气“唐泗水你不知道,毒药不全都是苦的,酸的,腥的,臭的,天下所有难吃的滋味我都尝了一个遍,所以再给我好的我也吃不出来的,人都是贱骨头,食腥逐臭久了,也不愿意接受一点好!”
“算了,你不懂最好”
“无论如何,你也该回去了,我也要走了,这一程多谢你!”程屿直起身子,煞有介事的说道。
随后他歪了歪脑袋,凑近他的嘴边,有些小人的说道“那日在你家柴房,你说你要还回来,当时事态紧急,我又没有多想,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不大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