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二》邻潇

1、第 1 章

　　今夜下雨了。

　　这是云县连续三年大旱后迎来的第一场雨。

　　久旱逢甘霖，无数百姓为此激动喜悦，纷纷推开窗户望向如瀑的雨幕，于畅笑中感恩赞叹：

　　“谢谢老天！”

　　“老天开眼啦！”

　　“我们云县有救了！”

　　……

　　狂喜之声接连不断。

　　然而，在这样一个充满喜乐和欢呼声的夜里，却有一个狼狈的人影抹着泪从山腰上摸黑而下。

　　.

　　山坡上风很大。

　　狂风卷着暴雨惊雷，呼啸不停。

　　荒山上稀稀疏疏的林木被风吹得动摇西摆，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慑人声响，树干不堪强劲风力的摧残，似要拦腰折断。

　　那人的身影被上空掠过的闪电照亮了一瞬。

　　他衣衫破旧，袖遮半臂，头上戴了顶简陋的斗笠，双脚穿着草鞋。

　　用最快的速度奔下山后，他来到附近的镇上，敲响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嘭——嘭——嘭——”

　　刚睡下的大夫被这阵敲门声惊醒了，有些纳闷地自语：“这么晚了，谁啊……”
　　随即披衣走出卧房，提灯行至院门处。方要隔着木门发问，便听门外的人主动道：“大夫，我弟弟突然又起了高热，请您开开门，去给他治治吧……”

　　大夫微微皱眉，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他打开门，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映入他眼帘。

　　“林二，是你啊。”

　　他认出对方，且叫出了名字。

　　林二点点头，嗓音因身上发冷而微颤：“……打扰您了。”

　　大夫沉默片刻，望着他道：“你弟弟的病还没好？你之前不是抱他来看过病了吗，治病的方子我也写给你了，你没抓药回去煎给他吃？按理说，你弟弟只是简单的伤风，喝了那副药就该好了。”

　　“我抓了的，也煎了……”林二回道，“但我爹娘只喂了一次药，见弟弟没了症状，就没再喂他吃了。没想到弟弟今晚又一下子烧了起来，哭得厉害。”

　　大夫无语：“你们为何不遵医嘱？！我是大夫，我开个方子还能害病人不成！谁教你们服药起效后就马上停药的？！”

　　林二被训斥得哑口无言。

　　“你走吧。”
　　大夫挥手驱赶道，“婴儿本身就娇气，一开始只是受了点轻微的风寒，倒还好治。奈何你们擅自给他停了药，如今病情严重了，又来找我，我能有什么法子？我还敢治吗？”

　　林二听出大夫的不悦，唯恐对方不肯施救，急忙跪下道：“对不起……是我们错了，求您随我走一趟，救救我弟弟吧。”
　　说着，便从身上掏出钱袋，双手捧着递给对方：“这是我们家里所有的积蓄，您看看，如果不够，我过两日就去做工赚钱补给您。我弟弟……我弟弟他还太小了，求您……”

　　大夫不由得叹息一声。
　　前一刻他还认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此时看着林二笔直跪在他面前，双手捧着钱袋子哀求他，两只眼眶也蓄满了泪水，他又觉着这家人可怜多于可恨了。

　　见林二把地面都跪湿了一片，大夫不禁摇了摇头：

　　“人穷生这么多孩子干嘛，能养活一个就不错……”

　　话说到一半，见林二紧张地抿起了唇，头也低了下去，大夫只好生生忍住话头，不再说下去，怕伤到对方的自尊心。

　　只温和拒绝道：“我不能跟你去。”

　　大夫说：“你上次同我说，你家住在山上，可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外面又下着大雨，这电闪雷鸣的，你让我上山，怕是要我的老命啊。要是我一个失足跌下山崖，摔死了算谁的？”

　　林二猛地抬起头来，似乎是刚意识到这一点。他眼中尽是歉意，惭愧道：“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都没有替您考虑过。”

　　山路本就崎岖，下雨天更是又湿又滑，别说大夫了，连他走起来都不容易。

　　他想为弟弟求医没有错，但不应该强迫别人去冒这么大的险。

　　可是，他回家后该怎样面对爹娘和弟弟呢？

　　想着弟弟今晚可能凶多吉少了，林二的目光立时黯淡下去。

　　许是看他为人善良又有礼貌，大夫心软道：“你先起来，去堂屋里坐会儿。我家中备有一些常用的药材，我这就替你配一副退热药，你拿回家去，尽快煎给你弟弟服下，或许能有些效果。待明日天亮了、雨停了，你再把他带下山来，我好好给他治治。”

　　林二听完，用力地点了点头：“多谢您了！”

　　又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表达感激。

　　大夫心口酸涩，将他带到堂屋外，让他进去坐着稍等。然后就去配药了。

　　等配好了药，大夫提着药包来到堂屋时，却见林二傻傻站在屋外等着他。那瑟瑟发抖的模样，像是一步也没跨进去过。

　　“为何不进去坐？”大夫一边把药包递给他，一边问。

　　林二没有回答，只浅笑说：“在外边等也是一样的。谢谢您了，大夫。”
　　说完，便着急拿着药包离开。

　　大夫追出门去将他拽住，把一件蓑衣送了给他。

　　林二道了谢，但没有接受。

　　大夫伫立在大门外，看着那人将药包夹进怀里，迅速消失在了蒙蒙的雨幕中。

　　良久他才回神，垂首看了看手中未能送出的蓑衣。

　　……此物厚重，虽能挡雨，却有碍赶路。

　　“唉，可怜的少年。”

　　关门进屋时，大夫又幽幽一叹。

　　.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

　　风越刮越猛，雨势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上天仿佛要将这三年来欠了云县的雨水一口气还上。

　　林二忽然有点害怕。

　　他全身都被雨淋麻了。
　　嘴唇也被泡得发胀。

　　雨水在他冷白的脸颊上疾速流淌，两扇纤长黑密的眼睫已沾湿成一片，暴雨反复冲刷着他的眼睛，让他的视野变得十分模糊。

　　林二抬手擦了擦眼里积满的雨水，视野又暂时清晰了起来。他继续朝山上走。

　　但不知怎么了，他在接下来的路上频频滑倒。摔得衣服上全是稀泥。

　　眼看离家已经不远，林二不敢怠懒，便一鼓作气，加快脚步行进。

　　在距家百米的地方，有一道一米多宽的岩沟，沟内很深。
　　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走到这里，林二警惕地放慢了脚步。

　　尽管他足够小心翼翼，但还是脚后跟一滑，失足跌进了沟里。不幸后脑勺着地，撞在了坚硬的岩石上。

　　他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后脑处流出，混合着雨水，带着淡淡的腥味。

　　林二撑手缓缓站起，原地踉跄了一下，不顾头部失血带来的晕眩，他手脚并用，欲攀着岩石往上爬，十指紧抠着岩石的凹.凸处，两只脚一寸一寸地向上移。

　　可惜，脚下再次踩空，他又摔回深沟里。
　　像刚刚那样，仍是后脑勺着地，致命之处再遭重创。

　　这次，他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躺在沟里，整个人像被定住一样，无论如何努力，手脚都动不了。

　　雨水还在肆意地淋打他。

　　他渐渐睁不开眼睛。

　　好冷。

　　他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寒意。

　　从头到脚，好像只剩后脑处有一丝余温。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只竭力抬了抬头，看了眼怀中的药包。

　　眼角残留的泪水被雨冲淡，林二静静闭上了眼。

　　数道闪电劈下，一次次照出深沟里的人形。

　　因雨势太大，山中的积水大量汇聚，流入山沟里。

　　林二的身躯被一点一点淹没。

　　而此时此刻，与他近在咫尺的一座茅草屋里，传出一阵阵悲啼声。

　　幽暗的灯光下，罗氏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孩，眼泪簌簌掉落，哽咽不止：“孩子他爹，三娃就快没气了，老二下山请大夫也还不见回来，这可怎么办……”

　　林大力跛着一条腿来到妻子身边，伸出粗糙的手掌抚摸罗氏怀中的孩子，闭目痛心道：“造孽！这么小的孩子就跟着我们遭这么大的罪！”
　　又气愤道：“我就不该让老二去请大夫，他蠢头蠢脑的，夜里又黑，只怕下了山连路都摸不清楚，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儿瞎耽搁呢！这个老二，真是太没用了！我怎么养出这么笨的儿子！”

　　罗氏含泪道：“你别这么说老二，他已经很懂事了。他只是反应慢了些，没你说的那么笨。”

　　林大力正欲反驳，却被罗氏抢话道：“都怪你，先前老二抱着三娃去看病，还花钱抓了药回来，你却嫌那药剂量重，只给三娃喝了一次便把药渣全倒了。要是好好服药，三娃也许就不会病成这样……”

　　“你懂什么！”林大力梗起脖子厉声道，“是药三分毒，喝多了对孩子没好处！若是喝出什么问题，让他长大以后变得跟老二一样呆蠢，咱们当父母的非得悔死不可！三娃这次生病，是因为天气突变，你别把这事儿怪在我头上！”

　　凝神听丈夫说话的同时，罗氏倏然察觉到怀中的孩子没了动静，伸手去摸了下，才发现孩子已经没了气息。

　　罗氏惊得大哭：“三、三娃没气了……”

　　林大力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目，一把抢过孩子抱在怀里，连声喊道：“幺儿，幺儿……你睁开眼看看爹爹！”

　　眼见小儿子已无力回天，林大力神色木了半晌，才堪堪醒过神来。他又把孩子搁回罗氏怀里，有些魔怔地说道：“现在我只有老二一个儿子了，我得去接他……外面雨那么大，我得去接接他。”
　　说罢，便拿上一把伞准备出门。

　　罗氏没有阻止，也盼着他将二儿子平安带回来。

　　怎料，门刚打开一条缝，猛烈的风雨就钻了空子，冲开屋门强势灌入，将家中的器具尽数掀卷在地。灯芯也早被吹灭了。

　　林大力抓着门框，在大风中勉强站稳，抬首只见外头漆黑一片，视线内仅剩的一点光亮，是夜空中时隐时现的闪电。

　　呆望着屋外雷雨交加的天气，林大力的一颗心沉了又沉。

　　罗氏见外边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忙扯住丈夫的胳膊劝道：“这场风雨太过可怖，你又瘸了腿，还是不要去了。我们安心在家里等老二回来吧。”

　　“可是……”
　　林大力面露痛苦。

　　罗氏垂下头，泣不成声：“我怕最终你们两个人都回不来……”

　　端详着黑暗中妻子脸上的泪痕，林大力愣愣地点了个头，慢慢将门推回去关上。

　　他回身抱住哭泣的妻子，颤抖着说：

　　“若老二这趟回不来，待以后日子好过些，你再给我生一个儿子，咱们好好养，行吗？”

　　罗氏忍着泪，点头答应。

　　……

　　夫妻二人重新点亮了灯，坐在桌前枯等了一宿，也没把林二等回来。

　　天一亮，山下便传来异常的喧闹声。

　　有人叩响了林家的门，声音急促地通知道：

　　“大力，你家老二掉进山沟里摔死了。尸身都泡得发肿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惊闻此噩耗，罗氏当场昏了过去。

　　林大力将妻子安置好，便跟着报信的人匆匆赶去。

　　他拖着瘸腿赶到现场时，周围的邻居已将林二捞了上来。

　　看着横在眼前的尸体，林大力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颤着手摸了摸林二的脸，两眼通红，嗓子嘶哑地喊：“儿啊……”

　　邻居告诉他，林二的致命伤在后脑处，应该摔下去没多久就死了。

　　可人都死了几个时辰，在水中也泡了那么久，那怀里揣着的药包竟然还没有湿透。

　　得知那是林二连夜冒着风雨为弟弟买回的救命药后，在场的邻居无不唏嘘。

　　一夕之间痛失两个骨肉，所有人都觉得，这对夫妻后半辈子估计很难从这份沉痛的阴霾中走出来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两个儿子死去不到三个月，罗氏便又怀上了身孕。

　　对此，邻居们一度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