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嚼沙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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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接通的那瞬间，季灼安差点把听筒扔了。
对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极细微的、规律的电子底噪——不是忙音，是等待。
季灼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晚泼鱼蛋的狠劲和街头骂架的伶俐，此刻全喂了狗。
讲咩？！讲“唔好意思”还系“扑街还钱”？
“喂？”
终于，一个声音透过劣质的话筒传过来，平稳、低沉，带着几不可察的...疲倦？没有想象中的怒火，甚至听不出情绪。
是萧玄锦。
那个被他泼了一头咖喱鱼蛋的“西装友”。
“是我。”
季灼安终于从牙缝里挤出点声音，硬邦邦的，像块被扔在砧板上的冻肉，他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压抑的呼吸声，正通过话筒传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这个开场。
“我知道。”
“喂！补偿金！讲！你打算怎么拿回来！”
季灼安急于切入正题，生怕对方听不清，音调拔得又急又高，像在吼叫。
“补偿金，我需要了解更具体的情况。”
萧玄锦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电话里说不清。约个时间，地方，你定。”
“时间？地点？”
“老地方，‘荣记’！”
季灼安下意识重复，脑子飞快转动，他脱口而出，说完才想起那晚的狼藉。
“时间？”
季灼安算了下自己“收数”的时间，
“礼拜四...下午...三点？”
“好。”
“另外，” 对面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先生，我不懂粤语。面谈时，请尽量使用...国语。”
唔识粤语？！
季灼安想起来了！
电话那头之前所有的交流都是国语！
那天在茶餐厅，他跟倒豆子似的用粤语噼里啪啦说半天，对面那家伙可能根本就没听全乎！难怪牛头不对马嘴！那碗鱼蛋......好像......泼得更他妈的冤了！
但“补偿金”三个字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喂？” 萧玄锦的声音再次传来。
“知...知道了！”
季灼安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点被戳中痛脚的恼羞成怒，然后“啪”地一声狠狠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季灼安简直像换了个人。
准确说，是在“收数”和帮街坊的间隙里，多了一项神经质的活动——学国语。
他依旧叼着烟卷去“收数”，只是那根烟多半没点着。他的战场从老街的巷口和麻将馆，转移到了自己的耳朵和嘴巴。
“阿婆，今日...菜...几多钱一斤？”
早上，他站在菜摊前，努力卷着舌头，试图把“几多钱”拗成“多少钱”，听起来别扭得像含了颗橄榄。
卖菜阿婆一脸茫然：“阿灼？你讲咩话？发烧啊？”
“没...没事！”
季灼安脸一热，抓起一把菜心丢下钱就走。
“喂，福叔，今日‘平安无事’，不该收数先吗”
午间的杂货铺门口，他叼着烟，掏出皱巴巴的小本子瞄了一眼，“哦，你...你...最近生意...好...不好？”
福叔一愣，眼睛眨了眨：
“...还...还行？阿灼...你...你没事吧？”
“没事！我好好！”
季灼安不耐烦地挥手，在本子上画了个叉，又埋头研究小本
“叼...‘生意’读错了？好像...”
小本是昨晚用一杯鸳走从旁边发廊洗头小妹那换来的，是她读夜校的国语笔记，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拼音和解释：
“钱 - qián - 银纸”
“骗 - piàn -呃人”
“急 - jí - 快啲嘅”
旁边还画了个小人头上冒火表示“急”。
他甚至在送菜去孤儿院的空档，鬼使神差地在楼下士多店买了支最便宜的国语“儿歌童谣”磁带，硬着头皮塞进那台破随身听里。
嘈杂的市声中，他咬着烟，靠着湿漉漉的墙壁，眯着眼听着里面字正腔圆、慢得抓狂的“你好，我是小明，他是小红...”。
冚家铲...弱智仔咩？！
脸皮臊得发烫，他赶紧把耳机扯下来。
吃饭时，季灼安端着那碗便宜的鱼蛋粗面，不看书，闭着眼，脑子里像倒带一样复述今天学的话，面条在嘴里嚼得像砂砾。
“我叫季灼安。老街坊...钱...少咗很多。律师合同...呃...骗人...”
阿强在茶餐厅看到他嘴里念念有词对着空气比划，放下冻柠茶：“你是不是中邪哟？跟哪个讲话？”
“不是讲话！我学国语！”
季灼安没好气。
就连晚上帮街口麻将馆看场子，那几个常来打秋风的老混混都发现了异常。
一个混混嬉皮笑脸：“喂，安哥，做咩成日自言自语啊？练咒语捉鬼咩？”
“滚远点！”
季灼安没好气地吼回去，吼完却又忍不住低头研究小本上刚抄的新词。
“发票”、“收据”、“条款”这些词，像天书一样。他更关心的是“多少钱”、“什么时候给”、“不能骗人”怎么说。
但这口气，他硬是憋着。在收保护费的间隙，在送菜的间隙，在属于自己的逼仄空间里，笨拙地、赌气般地啃着这门对他来说艰涩无比的语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