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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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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的风带着玫瑰与薰衣草的气息,卷走了训练场上残留的汗味。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石板路上,碎成星星点点的光斑,像撒了一地没被收好的银角子,我脱了沉重的皮靴,赤脚踏在微凉的青苔上。
格雷厄姆临走前叮嘱我别跑太远,说去去就回。他的铠甲在拱门处闪了闪便消失了,大概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也好,没人在身后念叨"殿下注意仪态",我终于能像只刚出笼的小兽,沿着蔷薇丛的阴影往前窜。
花瓣上的露珠沾湿了我的裤脚,痒丝丝的。我蹲下身去揪一根垂到地面的花枝,忽然瞥见冬青丛下有个黑亮的东西在动。
是只甲虫。
它的背壳泛着暗绿色的光泽,像被铁匠精心打磨过的鳞片,在阳光下转着圈儿发亮。我认得这个——之前看的书里提过的幸运甲虫,说是能带来好运气。书上画得呆板,哪有眼前这只活物有趣?它六条细腿跑得飞快,肚子底下还露着点金红色的软甲,像穿着华丽衬裙的贵妇人。
我屏住呼吸,慢慢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它的壳,这小东西突然往石缝里钻,动作灵活得像在嘲笑我的笨拙。
——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趴在地上,鼻尖快贴着泥土了。石缝太窄,只能看见它那对触须在外面探来探去,仿佛在挑衅。阳光晒得后颈发烫,我却来了劲,干脆脱掉外袍扔在一边,只穿着细麻衬衣扑过去。
它从石缝里溜出来,往玫瑰丛深处窜。我跟着扑进花丛,花瓣簌簌落了满身,尖刺勾住了衣袖也顾不上。这甲虫真是个机灵鬼,专挑茂密的地方钻,害得我得像只兔子似的蹦跳着躲开花枝。偶尔瞥见它停在某片叶子上,刚要伸手,它又"噌"地一下飞起来,绕着我头顶转了半圈,落在更远处的蒲公英上。
——别跑!
我追到喷泉边时,额角已经沁出了汗。冰凉的水汽扑在脸上,让我想起格雷厄姆刚才擦身用的香料水。甲虫停在一尊石狮子的爪子上,背壳被水溅得亮晶晶的。这次我学聪明了,不慌不忙地绕到它身后,手指像拈羽毛笔似的轻轻拢过去。
指尖终于触到那冰凉坚硬的壳,触感比想象中光滑,还带着点露水的湿意。它在我掌心乱蹬腿,细小的爪子挠得皮肤有点痒。我忍不住咧开嘴笑,刚想把它凑到眼前看仔细——
"鲁昂?"
西奥多的声音像突然落下的阴影,我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把攥着甲虫的手藏到身后。阳光透过他的银白鬃毛,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挑了挑眉,冰蓝色的眼睛落在我乱蓬蓬的头发和沾满草叶的衬衣上:"你怎么在这里?格雷厄姆没跟你在一起?"
我的手指在身后捏得更紧了,生怕这小家伙趁机溜走。掌心传来细微的震动,像是在抗议被囚禁
见我没反应,他往我身边凑了凑,长袍上的薰衣草香混着泥土气飘过来。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有被玫瑰刺勾出破洞的袖口,但他没提这些,只是随意地说起最近的事情。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手指在身后悄悄张开条缝。幸运甲虫的触须在掌心扫来扫去,像根小羽毛在挠痒。西奥多的声音很轻,像水流过鹅卵石,可我满脑子都是掌心这只小东西——它会不会憋坏了?还没看清楚它身上的花纹呢。
直到西奥多哥哥忽然顿了顿,喊了我的名字,冰蓝色的眼睛弯了弯,“鲁昂?”
我茫然的抬头,正好撞上他带笑的目光。他的视线慢悠悠往下移,落在我紧紧攥着的手上,雪白的睫毛颤了颤:“藏什么呢?是从厨房偷拿的蜜饯,还是又捡了些奇奇怪怪的石头?”
心脏突然跳得快了些,我抿着嘴没说话,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
西奥多只是好奇的往前弯腰,长袍的银线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他的声音放得更柔了:“给西奥多哥哥看看好不好?要是真是什么宝贝,我给你换颗鸽血红宝石。”
这话让我动了心。红宝石亮晶晶的确实好看,可掌心的甲虫还在蹬腿,像是在说别卖了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把藏在身后的手挪到前面,指尖紧张地蜷缩着。
“就看一眼噢…”我小声说。
西奥多点点头,俯身时银白的鬃毛垂下来,扫过我的手背。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张开手指——就在这时,那只幸运甲虫突然扇动翅膀,“嗡”地一声飞了起来!
它飞得又快又急,直冲冲往西奥多脸上扑去。我眼睁睁看着它落在他的银白鬃毛上,背壳的绿光在雪白的毛发间格外显眼。
西奥多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发出一声怪叫,那声音又尖又细。接着,他猛地往后跳了一步,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像是在拍打什么可怕的怪物,绣着药草纹样的袖口扫倒了旁边的玫瑰花丛。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不就是只甲虫吗?有什么好怕的?书上可是说幸运甲虫会带来好运呢…西奥多哥哥怎么会突然间这样?
可比起困惑,周围的动静比西奥多的尖叫更让人吃惊。先是几个在附近修剪花枝的园丁丢下剪刀跑过来,接着是捧着亚麻布的女仆们,她们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更远处,连回廊里巡逻的卫兵都拔出剑冲了过来,铠甲碰撞的声音像打雷。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有人大喊着。
“是西奥多殿下!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
混乱中,我看见父王和母亲也走了过来。父王手里还捏着朵刚摘的铃兰,看见眼前这一幕,花“啪嗒”掉在了地上。王后的珍珠面纱都歪了,快步走到西奥多身边,却被他挥着的手挡开。
“别碰我!在那儿!还在那儿!”西奥多指着自己的肩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这才看清,那只幸运甲虫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他的肩甲上,正优哉游哉地梳理触须。周围的人看清是只甲虫,都愣了一下,有人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是幸运甲虫啊。”一个老园丁喃喃道,“这虫子可是好兆头呢。”
恰在此时,埃德蒙德叼着根草茎从月洞门那边晃过来。他显然是刚从训练场过来,身上的皮甲还没卸,带着股汗味混着皮革的气息,深棕色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角,沾着些草屑。像是要抄近路回寝殿,见这边围了大半园子的人,索性吐掉草茎,挤开两个卫兵凑了进来,脸上挂着看好戏的笑。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眯着眼扫了圈众人,目光先落在西奥多颤抖的肩膀上,又滑到他指的方向,看清那只甲虫时,突然"嗤"地笑出声来,声音敞亮得很,"我说西奥多,你这是被只虫子吓破胆了?"
西奥多涨红了脸,刚要反驳,埃德蒙德已经大步走过去,伸手就想去抓甲虫,动作熟稔:"嚯,原来是这个。这虫子我见得多了,北边林子里遍地都是,下雨前还会集体往高处爬,有什么好怕的?"
可他的指尖还差半寸就要碰到甲虫,那小东西突然"嗡"地振起翅膀飞了起来。这次它没往西奥多身上落,反倒像认准了什么似的径直朝我飞来,透明的翅翼在阳光下闪着虹光,在我头顶盘旋了两圈,像是在同我道别,突然一个急转,朝着花园深处那片茂密的橡树林飞去。
"哎呀,别跑!"我急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追。可那甲虫飞得实在太快,翅膀扇动的声音像片小叶子在风里飘,转瞬就越过花园那道爬满常春藤的石墙,没了踪影,只留我站在墙边,望着墙外连绵的草地发呆。
直到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才猛地回过神,回头一看,是格雷厄姆。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指节紧紧攥着我的手腕,铠甲上沾着几片新鲜的草叶,像是刚从跑回来。
"殿下…风大,该回去了。"他低声说,金色的眼睛里带着点无奈,还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在发愁该怎么劝我。
"可它跑了!那是我的幸运甲虫!"我望着他,眼眶突然就热了。刚才明明都抓到了,要不是西奥多哥哥瞎叫唤,惊得它飞出来,我早就把它放进玻璃瓶里,还能给它喂我藏起来的蜂蜜呢。
母亲这时也走了过来,她先抬手理了理歪掉的珍珠面纱,又伸手替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没有躲开,只是垂着眼帘抿紧嘴唇,不想说话。她的指尖带着丝帕的薰衣草香,轻轻拂过我的鬓角:"好了,不过是只虫子,值得你追这么远吗?回头让园丁再给你找一只就是了。"
"才不是普通的虫子!"我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书上说幸运甲虫能带来好运呢!"
格雷厄姆松开我的胳膊,往前站了半步,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像是怕惊到我,却又难掩话里的实在:"殿下,我明白您在意的是什么。只是...这虫子总在泥土里钻行,或许并不会像传说中那样带来幸运。"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没敢接话。园丁们低着头假装整理被踩乱的花枝,手里的修枝剪碰着枝叶沙沙响;女仆们悄悄交换着眼色,嘴角抿得紧紧的。父王这时走过来,弯腰拾起地上那朵沾了泥的铃兰,用袖口擦了擦花瓣上的灰,又轻轻插在母亲的发间,正好别在她鬓角的珍珠步摇旁边。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过是只虫子,有什么好看的。"
于是园丁们和女仆们低着头,慢慢退开了,刚才拔剑防备的卫兵们也收起了剑,背着手站回原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西奥多走到父王身边,低着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父王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他。之后,西奥多走了过来,他的耳尖还有点红,声音却缓和了些:"好了,别气了。不过是随处可见的虫子,有什么好稀罕的。回头我让珠宝匠给你打个…“幸运甲虫”,比那东西亮十倍,用纯金镶个底座,你想揣在怀里还是挂在脖子上都行,保管比那东西体面。"
"我不要宝石!我就要我的幸运甲虫!"我只觉得又气又恼,脚在地上跺了两下。
埃德蒙德在一旁看得直乐,他走过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心热乎乎的,带着点铁腥味。"好了好了,小斑鸠别气了,"他低声说,眼睛里闪着点促狭的笑,"西奥多胆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下次我去猎场的时候给你抓一笼子,那里的幸运甲虫多得是,个个比这只大两倍,还不怕人呢。"
西奥多只是扭头瞪了他一眼,却没回嘴。阳光穿过头顶的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那只甲虫飞过时留下的影子,忽明忽暗的。
格雷厄姆轻轻推了推我的后背:"殿下,您该回去休息了。"
我只好不情不愿的跟着他往寝宫走,在走出花园前,还是忍不住放慢脚步,往石墙那望了一眼。
也许,明天一早,它就会停在那棵最大的橡树的枝桠上,等着我来抓呢。
……………
没多久,我就忘掉了上午的事情,因为接踵而来的日常行程实在是让人应接不暇。
在圣典课上,字句在羊皮纸上爬行,像是被施了魔法的蚂蚁,而我的眼皮则像是挂了两块铅。老修士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我盯着窗外的云彩,想象它们变成各种形状——一头龙蜥、一把剑、甚至是一块蜜饯。
这些无聊的安排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但这仍然不是结束。
当我回到自己的寝宫时,格雷厄姆正弯腰从衣柜深处取出那件缀着银线的天鹅绒礼服。丝绸衬里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却让我脊背泛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这种过于精致的衣料总让我感觉自己像只被裹进糖纸的果子。
"殿下,"他一边用细毛刷轻扫着礼服肩头的灰尘一边说,黑色的尾巴尖随着动作轻轻摆动,"我知道您累了,但今晚您还得表现得体面些。"
"知道了,"我嘟囔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垫上的流苏,"我会尽量不把汤汁洒在衣服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蜂蜡味,窗外的天色正渐渐暗下来,城堡里却异常安静,连训练场上惯常的呼喝声都消失了,只有风穿过回廊的呜咽。
"今天下午怎么这么安静?"我忽然抬起头,看着壁炉里跳动的火苗。
正用丝带束紧我袖口的格雷厄姆动作顿了顿,黑色的耳朵微微竖起:"嗯…或许是风把声音吹向别处了。"
他的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轻叩声,一个捧着亚麻布的年轻女仆端着铜盆走进来,围裙上沾着几点面粉,显然是刚从厨房过来。
她似乎是刚好听到我们的对话,于是在她把铜盆放在盥洗架上时,自然地接过了话,声音轻快得像刚剥壳的豆子:"殿下没听说吗?陛下和公爵大人去猎场了呀。"
她拿起架子上的银壶往铜盆里倒水,水流哗哗作响,"不仅是埃德蒙德殿下和西奥多殿下,据说整个城堡的猎手也都跟去了,光猎犬就装了满满三马车呢。我弟弟在马厩帮忙,说天不亮就听见狗叫了。"
我挑了挑眉,格雷厄姆正在系领结的手指却明显加快了速度,尾巴在铠甲后面轻轻敲打着地面。
"那收获怎么样?"我随手拿起桌上的羽毛笔转着玩,满不在乎地问。
"听说西奥多殿下猎到了一头白牡鹿呢。"女仆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眼睛亮晶晶的,"是十二叉的大角,得用两辆马车才能运回来。他当场就把鹿角献给王后了,现在王后正让人拿去做酒杯。"她顿了顿,往铜盆里丢了片薰衣草,"不过埃德蒙德殿下就有点可惜,听说追一头黑野猪进了密林,眼看就要放箭了,那畜生突然掉进水塘里。等侍从们赶到时,殿下的猎靴全湿透了,野猪早没影了。"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用铜盆边的毛巾擦着手:"回来的时候,埃德蒙德殿下把弓扔给侍从,脸色比暴雨前的乌云还难看。马夫们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敢吭声。"
格雷厄姆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他帮我整理绶带的动作变得轻快许多,黑色的毛发在烛光下泛着光泽:"野外狩猎本就如此,运气往往比技巧更重要。去年我跟着陛下出猎,也曾眼睁睁看着雄鹿跳进湍流。"
"是吗?"我放下羽毛笔,扯了扯领结,感觉有些憋气,"站在太阳底下等半天,还得忍受蚊虫叮咬——这听起来倒还不如在房间里看书有趣了。"
女仆闻言只是笑着摇摇头,把拧干的毛巾搭在架子上:"殿下现在当然这么说,等再长两岁,看到兄长们带着猎物回来时的风光,保管您也会动心的。"
格雷厄姆似乎是认可了这个观念,当他弯腰帮我调整靴带时,声音变得温和而认真:"狩猎能教会人耐心与决断,殿下。这对于您而言至关重要。"他的爪子轻轻拍了拍我的膝盖,"您很快也到学习狩猎的年纪了。"
"我可没兴趣…"我撇撇嘴,看着窗外掠过的夜鸟。
"您会改变想法的。"格雷厄姆笃定地说,他的金色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当箭矢第一次命中目标时,那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黑色的耳朵尖微微发红。
这时,女仆已经收拾好铜盆,临走前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小殿下,王后让人来问过您的尺寸呢。她说要把白牡鹿最漂亮的那只角做成酒杯送给您,得按您的手掌大小来打磨握柄呢。"
我皱了皱眉,格雷厄姆却已经帮我系好了最后一颗纽扣。他退后一步打量着我,满意地点点头:"狩猎所得的馈赠象征着荣誉,殿下。"
"听起来倒是不错。"我嘟囔着,转身看向镜子里那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只觉得颈间的珍珠项链硌得人发痒。
格雷厄姆送女仆到门口时,我听见他低声问了句"猎场的橡树结果了吗",女仆笑着回答"已经可以做果脯了"。等他回来时,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
"殿下,"他帮我披上披风,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等您身体再好些,我们可以先从弓箭练习开始。猎场边缘的那片草地很适合初学者。"
我叹了口气,知道和他争辩也是徒劳。格雷厄姆对狩猎的热情就像他对圣典的虔诚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但当他用那双金色的眼睛看着我时,里面的期待让我无法直接拒绝。
"以后再说吧。"我含糊地回答,推开窗户望向远处的猎场方向。
暮色中,隐约能看见篝火的光芒在林间闪烁,像散落的星辰。格雷厄姆站在我身后,尾巴轻轻扫过地面,发出满足的轻叹。
夜风带着松木的清香吹进来,我忽然想起女仆说的那头白牡鹿。也许有一天,我会愿意去看看它被制成标本的样子——但绝不是现在。至少现在,我更愿意待在我的寝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