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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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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的烤肉香混着麦酒气,起初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我用银叉戳着盘子里的烤肉,油脂顺着叉尖往下滴,在白桌布上洇出小小的油斑。仆人们踮着脚穿梭,银壶碰撞的脆响、刀叉刮过瓷盘的轻响,还有远处不知谁在低声说笑,这些声音像织网似的裹着整个大厅,暖融融的,和壁炉里跳动的火光很相配。
我舀了一勺梅子酱浇在肉上,甜酸气漫上来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细碎的声响都没了。
厅里静得有些奇怪。
抬眼一看,父王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却没沾到他的嘴唇。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公爵身上,睫毛垂着,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而公爵还在切鹿肉,银刀划过瓷盘的声响,在这突如其来的安静里被放大了好几倍,咔、咔、咔,每一下都像敲在绷紧的弓弦上。他的动作很慢,仿佛不是在切割食物,而是在掂量什么重物,指节在刀柄上轻轻摩挲着,雪白的鬃毛垂在耳边,遮住了半张脸。
我低下头,假装专心对付盘子里的肉。刀尖戳下去,才发现肉早就凉透了。烛火在银器上跳动,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石墙上。
“说起来,在前几日路过灰喉关下时,听见几个赶骡车的在檐下避雨,嚼了些没头没尾的闲话。”公爵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饮过葡萄酒的微醺,像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
埃德蒙德正用面包擦着盘底的肉汁,闻言抬了抬眼。鬃毛在烛火下泛着深棕的光:“驿站的闲话?怕不是哪个醉汉胡吣的。”
“舅舅听见了什么?是说麦酒掺了水,还是哪个商人又在秤上耍了花招?”西奥多轻笑了声,接过了话茬。
公爵没立刻回答,先叉了块苹果送进嘴里,咀嚼的声音在这安静里格外清晰。他雪白的鬃毛垂在耳边,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沾着的点点糖浆。
"有人说,陛下在考虑把东边那一大块肥的,给最会挥剑的;西边靠海的,给算盘打得精的;剩下些边边角角,就分给桌角那些还没长齐牙的小家伙们。"
餐桌上的气氛突然凝固了。
"荒谬,"父王放下叉子,银器与瓷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这种无稽之谈......"
"我当然不信,"公爵笑着打断他,"但‘流言如风’,可风里夹着火星的时候,为什么还偏要把窗开着——?”他没说下去,只拿起酒杯,对着父亲举了举。
"父亲?"埃德蒙德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气与质问。
然而,他只是一言不发。
"……那我又算什么?"
"埃德蒙德!"父王厉声喝道。
西奥多则是沉默着,但最终还是附和。"…是的,我们确实该尊重传统。不过,"他转向公爵,“我记得舅舅您年轻时也支持过父王登基?"
公爵的胡须抖了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那就是特殊情况了,西奥多。"
埃德蒙德的拳头在桌下攥紧,看向父王。
"不过,"公爵慢条斯理地说,"如果真有这种打算,我倒觉得需要慎重考虑......想起父亲当年在银松林战役时,"公爵用叉子戳了戳盘中的烤苹果,"他总说'狮子该用利爪捍卫领地'——结果我们这几个兄弟里,反而是最温顺的幼崽继承了王冠。"
瓷盘突然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国王的餐刀在银盘上划出长长的刻痕。
我感觉到了不安的情绪在蔓延。
"佛拉维斯......"
国王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就像是泄了气一般颓废下来"不要总是谈起过去......"
"不要谈起过去?"公爵啜了口葡萄酒,深红色液体沾在他雪白的胡须上,"伊阿德里克,当年大哥战死沙场,二哥又没熬过那个冬天……你可别忘了登基那年穿的加冕袍,还是用我的猎装改的!"
埃德蒙德捏碎了手中的锡酒杯,蜂蜜酒顺着指缝滴在绣花桌布上。侍从慌忙上前收拾,被他一个眼神吓退。
"所以,韦斯特米尔公爵,您的意思是?"
埃德蒙顿的右手紧握着手中的餐刀,冷眼看向公爵。而国王、我的父亲则是一言不发,似乎与他无关一般。
"舅舅的意思是,特殊情况需要特殊处理…收起你的爪牙,我敬爱的兄长———这有违我们雷加利亚的待客之道。"
西奥多的声音像是在远处飘来似的,轻柔而刺耳。还没等埃德蒙德爆发,公爵就大笑起来,震得水晶吊灯都在轻颤。
"聪明的小子!不过......"他忽然敛了笑意,"若是每个'特殊情况'都打破传统,雷加利亚的基石怕是要裂成碎石子。"
埃德蒙德松开了紧握餐刀的双手,国王的刀叉却在瓷盘上碰出细碎的颤音,半响后,他终于开口了。
"父亲当年......"国王终于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就是希望我们兄弟和睦....."
"所以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你现在要把王国掰成两半,"公爵突然提高音量,"怕是要从圣徒身边爬回来抽你鞭子!"
餐刀当啷一声掉在镶金边的瓷盘上。我看见父王的手指在发抖,母亲突然按住他的手背,蓝宝石戒指在烛光下闪着冷光。
“够了,弗拉维斯。这事我自有主张,不必再劳烦你费心了。”
"这是自然,"公爵话锋一转,笑眯眯地切了块鹿肉,"若是真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刻——"他意味深长地扫过两个王子,"所有的一切,总归要国王的决断…至于未来的储君是谁,我并不关心。"
长桌上又陷入了沉默,只有烛火在银器上跳动。我低头盯着盘子里的食物,却感觉胃部一阵翻涌。
父亲的手指还在餐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公爵则悠闲地品着葡萄酒,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埃德蒙德和西奥多各自沉默,一个盯着酒杯,一个摆弄着餐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不知过去了多久,正当我盯着餐巾上绣歪的狮纹发呆时,一抹熟悉的黑色从门廊闪过。
阳光穿过彩色玻璃,在格雷厄姆的肩甲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他终于回来了,这个一声不吭就消失的家伙。我有点不满的撇了撇嘴,然后用银叉戳着盘子里冷掉的苹果派,叉齿在瓷盘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你去哪了…" 我向后仰了仰脖子,声音尽量压得比烛芯爆裂声还轻。
"让您受惊了。"他盔甲缝隙间漏出的声音闷闷的,喉结在阴影里滚动。 "门……咳咳———"
“什么门?"
我假装毫不知情。
“您知道的…”
格雷厄姆愣了一下,但随后意识到我在找他乐子,于是的护胫甲轻轻磕了一下我的椅腿,而我顺势用靴跟踢他腿甲。
我忍不住笑出声,用靴跟踢了踢他的腿甲。
餐桌上,话题已经转向了北境的葡萄收成。公爵正兴致勃勃地描述着他新酿的葡萄酒,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过。父亲的表情也缓和了些,偶尔插上几句话。
我偷偷松了口气,开始专心地对付盘子里的食物。苹果派已经冷了,但格雷厄姆的归来让我胃口大开。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盔甲缝隙间漏出的温热气息,像是某种无声的保护。
"鲁昂,"父亲突然叫我的名字,我差点被嘴里的苹果派呛到。
"是?"我连忙咽下食物,坐直了身子。
他放下酒杯,目光在我和格雷厄姆之间游移,"你该去训练场练习剑术了。格雷厄姆,你负责监督,先带他去更衣。"
"是,陛下。"格雷厄姆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磨磨蹭蹭地推开椅子,然后顺手拿了一个蜜饯。镶银的椅腿在青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试图将时间拖长。但格雷厄姆并不会惯着我,他直接拉起我的手将我拽走。
我故意踩着他投在地砖上的影子往前走,听着锁子甲随着步伐发出规律的哗啦声。
穿过拱门时,清晨残留的寒意立刻顺着石壁爬上来。我缩了缩脖子,把蜜饯悄悄塞进腰带夹层,却被格雷厄姆的余光逮个正着。
“陛下,请将那个交给我保管。”
格雷厄姆把手伸过来,掌心朝上,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只是一个蜜饯而已,"我嘟囔着,不情愿地从腰带里掏出那个裹着糖霜的小东西,"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格雷厄姆接过蜜饯,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捏碎它。"训练前不宜进食太多…殿下。"他把蜜饯放进盔甲内侧的暗袋,"等您练习完再给您。"
我撇了撇嘴,但还是乖乖跟着他往更衣室走。
走廊的石壁上挂着一排排家族画像,历代国王和他们的骑士们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过去我总觉得这有些瘆人,但后来想到自己在未来某天也会被挂在上面就没那么恐惧了。
"格雷厄姆,"我突然开口,"你说我以后也会被画在墙上吗?"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您愿意的话,殿下。"
"那你会站在我旁边吗?"我转头看他,发现他的耳朵微微抖动了一下。
"如果陛下允许,"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会的。"
我们拐过最后一个弯,更衣室的门出现在眼前。格雷厄姆推开厚重的橡木门,示意我先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皮革和金属的气息,窗外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格雷厄姆从木架上取下训练用的皮护甲时,我忍不住后退了半步。那套用鹿皮和软铁片缀成的护具在晨光下泛着油光,像条等待捕猎的蟒蛇。
"今天能不能只戴护腕?"我扯了扯领口的细麻衬衣,试图让更多空气灌进脖子,"这些东西穿起来总让我难受"
"上周您也是这么说的,"格雷厄姆抖开护膝的绑带,金属搭扣碰撞出清冷的声响,"然后被木剑打中膝盖,在床榻躺了三天。"
我撇着嘴看他展开胸甲内衬,蒸腾的皮革味混着防锈油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冰凉的铁片贴上胸膛时,我倒抽一口凉气。随后他熟练地收紧侧边的皮绳,我肋骨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只是一愣神的时间,他就已经帮我整理好了一切,并且把木剑塞进我手里。
剑柄上缠着新换的亚麻布,带着晒过太阳的蓬松感。我之前总抱怨握剑手冷,现在剑柄终于裹上了这层米色织物。
"先做五十次挥砍练习。"格雷厄姆退到三步开外,铠甲随步伐发出规律的金属摩擦声,"注意手腕角度,像这样——"
木剑破空声在狭小空间炸响,我耳边的碎发都被气流掀动。他示范动作时整个人仿佛被拉直的弓弦,与我软绵绵的挥剑姿态形成惨烈对比。
当我第七次把木剑砸到自己小腿时,格雷厄姆终于叹了口气。他绕到我身后,带着铁手套的大手包住我的手指调整握姿,温热的呼吸拂过我耳尖:"想象剑刃是您笔尖的延伸,就像在羊皮纸上画画,像这样……"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手腕要放松,不要绷得太紧。"
我试着按照他的指导挥动木剑,但动作依然笨拙,但动作似乎流畅了一些。
"很好,"格雷厄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继续。"
之后,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至少比刚刚要好多了。
"太棒了,"格雷厄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继续。"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重复挥剑的动作,不知不觉,他松开了我的手,慢慢的离去。我的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浸湿了衬衣的领口,直到皮护甲下的皮肤开始发痒,但我仍然强忍着没有去挠。
"格雷厄姆,"我一边挥剑一边问道,"你第一次练剑的时候也会这样吗?"
他沉默了片刻,"比您还要糟糕,殿下。我的第一把木剑在第三天就断成了两截。"
我忍不住笑出声,差点把剑甩出去。"真的?"
"真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我的老师当时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我继续挥剑,想象着格雷厄姆小时候笨拙的样子,突然感觉没那么难熬了。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随着我的动作不断变换…直到我所期盼的那句话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够了,"格雷厄姆终于说,"就到这里吧。"
我如释重负地放下木剑,感觉整个人都快散架了,直接瘫坐到了地上。
格雷厄姆将我扶起到长凳上,随后帮我解开护甲的绑带,冰凉的空气立刻涌进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您今天进步很大,"格雷厄姆一边收拾护具一边说,"明天我们可以尝试一些新的动作。"
"明天?"我呻吟道,几乎是抱怨的说:"天哪…我觉得我需要休息一个月。"
格雷厄姆笑了笑,把护具挂回木架上。当他转过身时,却他从胸甲暗袋里掏出那个裹着油纸的蜜饯,糖霜已经在体温烘烤下融成半透明的琥珀色。
“这是?”
“您的蜜饯,殿下。”
他摊开掌心,糖浆正顺着指缝往下滴,"嗯……不过您可能要快点吃。"
我捏着黏糊糊的油纸边角,蜜饯表面还带着他铠甲的余温。咬下去的瞬间,半融的糖衣在舌尖融化,额,似乎还带着一点汗味…
"该擦身了。"
格雷厄姆走到角落的木箱旁,弯腰翻找了一会,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亚麻布。他走到铜盆前,舀了半盆水,又从架子上取下几个小罐子,往水里撒了些香料。
我闻到了薰衣草和迷迭香的味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香气。
"擦一擦吧,殿下,"他拧干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我额头上的汗水,"免得着凉。"
"我想洗澡,"我小声嘟囔,"浑身都是汗。"
"现在不行,殿下,"格雷厄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您这两天才洗过澡,频繁沐浴对身体不好。"
"可是......"
"等会,"他打断我的话,"我带您去花园散步,让风吹干身子。"
我撇了撇嘴,但没再争辩。湿布贴上后颈时我下意识往前躲,被他用左手按住肩膀。香料水顺着脊椎滑进腰带,激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擦拭的手法像是在保养盔甲,从肩胛到腰窝都透着股虔诚的劲头。
"喂..."我扭着身子躲那块游走到肋骨的湿布,"你当是在擦剑柄呢?"
"抱歉…但请别动。"格雷厄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您这样我擦不干净。"
"你擦得太用力了。"
"这样呢?"
"好多了,"我眯起眼睛,任由他将我从长凳上翻了个面,继续擦拭。
香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让我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直到他放下毛巾,拿起干的亚麻布帮我擦干身子。"好了,该换衣服了。"
我站起身,任由他帮我穿上干净的衬衣。
"我们去花园吧,"格雷厄姆收拾好东西,向我伸出手,"让风吹干身子。"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出更衣室。走廊里依旧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石壁上回荡。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随着我们的脚步不断变换。
花园里,玫瑰的香气扑面而来,蜜蜂在花丛中忙碌地穿梭。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