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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不求天逃犯谈诡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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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白缸身不自然地透着红,盖子扑棱棱抖,一看就知道是那小反魄九七终于把绳子挣开了,正闹着要出来呢。
周逍怔了一下,看它闹腾的这样,难不成他们要找的京州那家安济院,又在这结界里头?
秦爻没说话,伸手接过藏白,一把就将小东西拎了出来,翻手又是一条纸绳,扎扎实实地重新捆起,塞回了藏白之中。
俞银有些没看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
廖博道:“反魄啊。”
这轻轻松松的一句,俞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东西?!”确认是反魄之后,当场吓了一大跳,“你们特么的带个反魄在身上?不要命啦?!”
周逍赶忙安抚她道:“虽然是反魄,但魂线只逆走了一半,所以没那么凶恶。只不过已经招惹了,不送走不行。”
说完向秦爻道了句谢,摸了摸藏白,放回兜里。
这边安抚完俞银,那边俞青又疯了一样挣扎起来。他刚才脑子浆糊了,跨进来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撒腿就往后撤,口中结巴道:“我我我我我草……”
不过已经晚了,跑不出去了,结界在他们进来的那一瞬就消失不见。
俞银又问:“你又怎么回事?”
俞青脸色煞白,道:“姐……你记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差点要我命的地方不?”
俞银奇怪四下张望:“就是这里?”
俞青也望了望,道:“很像,但、但好像又不是?”
几人所在的位置又是一条窄巷,不过这次的巷子不深,只有十步来长,左右都能看见横向的街道和楼房。而且,因为已过半夜十二点,不同于上次的冷冷清清,这次街上非常热闹,没有车马,但人潮如涌、熙熙攘攘,那喧哗声简直了。
“这就是不求天?”周逍转头问俞嫚安。
哪知头一转过去,人愣了,俞嫚安早已不是进结界之前的那副美貌、半透明的模样,而成了浑身焦黑透橘、一块行走的人形火炭,只是衣服还照常穿着,一头卷发也在。
见周逍看过来,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有点尴尬地低下了头,理了理衣摆,很快又整理好了心情,抬起头来,道:“很丑是不是?”
周逍嗓音很柔和:“并不是,还跟之前一样。”
俞嫚安知道周逍是在安慰她,笑了笑,接受了,道:“这里就是不求天。住在这里面的人其实是看不出自己的模样的,也不知道自己死了,自己看着自己还和从前一样,相互之间也觉不出异样。你们是外来人,所以能看见,我……可能因为我是俞派的人,曾经不小心看见过一次,就也大概知道了。”
她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不该叫人,应该……叫鬼吧。”
周逍笑笑:“鬼也是人。”
几人边说边往巷子外走,走到路口,果见街上的鬼们既有缺胳膊少腿的,也有脑袋和脖子断开的,更有和俞银差不多,烧焦了的,却一个个都喜滋滋地结伴而行。
断腿的也不影响行走,头掉的也不影响说话。
大概确实像俞嫚安所言,在这些鬼们眼里,大家都是健全的‘活人’,只是周逍他们看着恐怖了点儿。就像秦爻的纸人司机,看在他们眼里是纸人,看在普通人眼里,就是个正常的司机。
街道挺宽,看建筑,确实和上回所见的不一样,如俞青所说,很像,但好像又不是同一个地方。不过依旧是有古有新,既有白墙青瓦,又有楼房大厦。
街道四通八达地延展,汇聚于远处,没有地平线。
俞嫚安四下看了看,看见一幢十几层的高楼时,感叹道:“一百年没回来了,有些认不出路了呢。”
周逍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你出去的时候,不求天还不是现在这样?”
“嗯,”俞银点头,“变大了,多了很多人、很多房子。”
“也就是说,不求天是在不断扩张的?”周逍很是意外。
上次回去之后他和秦爻讨论过,这地方是个‘死地’,也就是阴阳两极之间的‘停滞之地’,一个夹层。里面的鬼虽然已死、却又非死,而是处于“未判”的状态,不可渡化、也无法摧毁。
可是,死地罕见,且即便有、也很小。
上次所见之大就已经够令周逍震惊的了,这次居然又是新的一片,百年来还在不断扩张。
这怎么可能呢?
还像模像样的取了个名字叫不求天?这名字又是谁给取的?
周逍突然冒出个念头,问道:“不求天里面,有人管事么?”
俞嫚安好像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道:“当然有了,不求天很大的,据说分为五个县,我所在的这里只是其中一县。掌管整个不求天的人叫做燕大人。”
“燕大人?”周逍简直奇了,“那……每个县还有县官吗?”
俞嫚安摇头:“没有县官,但有狱卒。平时就由狱卒管事,遇到大事,燕大人就会亲临县里主判。”
听见“狱卒”两个字,除了俞银,其他几人都是一惊。俞青更是吓了一大跳,撒丫子就想跑,被他姐拽住了。
俞嫚安看见俞青那样子,也倍感意外,问道:“你们……来过不求天,见过狱卒?”
周逍呵呵点头:“我们可能……意外去到过不求天的另一个县。小俞同学比较惨,还被狱卒抓过,在牢里关了好些天才逃出来。”
“啊……”俞嫚安表示同情,“那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周逍又问道:“你见过那位燕大人吗?”
“远远见过一回,”俞嫚安道,“是位很年轻的男子,穿古时的衣袍。不过脸上戴着一副青铜面具,所以没能看见脸。据说没人见过燕大人的真容。”
因为俞嫚安时隔百年才回来,早已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只得在路边上拉鬼问路。
廖博问她:“你们这儿还有街道门牌号?”
俞嫚安点头,道:“当然。”说着拉住一位路过的老伯鬼打听道,“老伯留步,请问南市坊、镜花里柳巷怎么走?”
那老伯鬼是个古代打扮的,穿了一身灰蓝的短衫,扎着灯笼裤,脚上一双黑布靴子,头上自太阳穴往后脑有个小臂长的刀口,几乎把脑袋砍成两瓣西瓜。
一听俞嫚安要问路,有点奇怪,说:“咦,今天是王母诞咧,大家都去东市坊看大戏,怎么你们要往南市坊去?”
俞嫚安笑笑,道:“看大戏不得约个朋友嘛,我去找我的女伴。”
“哦,那好那好,”老伯鬼笑眯眯点了点头,“我指给你看,”他抬手往远处街角一指,跟俞嫚安说了一堆地名之后,道,“约好了别忘了赶快去东市坊啊,去晚了,没位置喽。”
俞嫚安连连点头:“多谢老伯。”
俞嫚安带着几人顺着老伯鬼指的路往前走,一路上又遇到许多前往东市坊看大戏的鬼,打扮也是有古有今。
周逍好奇道:“我刚才听你们所说的地名,都是坊、市、里、巷这样的古制,而且王母诞看大戏的习俗,若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明朝时期盛行,不求天里居然还保留着?”
他言下之意,难道不求天已经存在很久了?几百年了?
如果是的话,那那位燕大人……
俞嫚安道:“我来时就是这样,若要考究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为何。大家都这么叫,我也就入乡随俗了。”
周逍还想继续问点什么,身后突然有人呵道:“站住!你们几个,哪里来的,干什么去?”
那声音洪亮如钟、气势汹汹,几人一激灵,转过身去,竟然是两个红衣黑靴的狱卒,胸前画个黑圈,圈里头写着个“兵”,腰上扎一条宽带,和先前在另一个县里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县里的狱卒肩胛骨上插着白花花的大刀,而面前这二位,头上各插着一支黑毛箭矢,从后脑勺直戳出眼眶,一只眼睛成了血窟窿。除此之外,两人手上还各执一弓,背后背着箭筒。
其他人还好,俞青一转身,就跟老鼠见猫,当即一悚,脚下不稳,差点给两位爷磕了一个。
狱卒也不是吃素的,看俞青这贼眉鼠眼的反常样,凶斥一声,登时就上前捉拿。
还是俞嫚安反应快,玉指按住了狱卒的胳膊,柔声求道:“两位老爷误会了,这是我家弟弟,这里不太好,胆子还没老鼠大。”她说着,指了指太阳穴。
神奇的是,一个穿旗袍的,一个穿卫衣牛仔裤的,明显都不是一个时代的人,那俩狱卒却没觉出此话有什么不妥,居然半信半疑地松开了俞青,道:“是么?既然是本县人,为何还要问路?引贴拿出来瞧瞧!”
原来是撞见他们向老伯鬼问路了。
但听说要引贴,周逍心中一紧。俞银小声问了一句:“什么是引贴?”周逍小声答道:“引贴是明朝所用的户籍纸,相当于现在的身份证。”
“哦……”俞银点头,忽然眼睛圆睁,“查身份证?!咱们上哪儿找身份证去?!”
最害怕的还是俞青,刚才还能做出要逃的反应,现在已经完全吓傻了,连动都动不了。要是拿不出引贴,岂不是又要被抓进大牢里?
秦爻目光微垂,但已经摩挲起了无名指上的戒圈,那样子是随时准备跟上次一样,强行突破。
怎料俞银摸了摸旗袍侧面的小兜,还真摸出一张薄薄的旧宣,笑着递上去道:“有的有的,老爷请看。”
周逍目光追着看去,那还真是一张引贴。
规制大小、笔画内容,和周逍几百年前用过的几乎一致,上面清晰写着姓名、住址、年龄和基本的容貌特征,县籍那一栏则写的是个“坎”字,右下角钤了个大印,印的是“不求天”三个字。
两个狱卒看了俞嫚安的引贴,神色和缓了许多,又抬头扫向周逍他们,问:“他们的呢,一并拿出来!”
俞嫚安有些腼腆地看着两个狱卒笑了笑,道:“二位大爷,这几个都是我家里人,赶着出门看大戏,引贴……忘拿了。二位既然看过我的,能否通融通融?”
说着,顺势又摸出几个白花花的小东西,往狱卒手里一塞,轻声道:“孝敬二位大爷买几两好酒喝。”
“呵,”两个狱卒大概没想到还有这好事,掂了掂到手的东西,相视笑了,道,“行吧,既然是一家人,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去完南市坊,赶紧去看大戏,今晚巡逻得紧,省得再被别人碰到。”
“哎、哎。”俞嫚安连连点头。
两个狱卒转身要走,周逍抓紧机会,赶紧碰碰俞嫚安,道:“多谢相救,能否让我看看你刚才那个……银钱?”
“哦,”俞嫚安闻言拿出一枚递给周逍,道:“这是燕币,也叫功德,说是不求天的银钱……也没错。”
周逍接过,只见那小东西似银非银,不是圆形,而是圆头剪尾、左右各有一翅的鸟形,不设雕琢,状似一只燕子模样的纸鸢。正面刻着“功德无量”,背面刻着“不求天铸”。
“有趣。”周逍笑叹一声,把燕币还给俞嫚安,上前一步拉住狱卒,一摊手,手里竟已经有了几个黄表纸捏的假燕币。
周逍现学现卖把燕币塞进狱卒手中,温声问道:“劳烦二位大爷,多问一句,今晚是在找什么人吗?”
那狱卒瞧着递过来的东西“啧”了一声,犹豫了一下,道:“这本不该告诉你们……前些日子震县逃了几个外来的犯人,还打伤了我们的人、在安济院纵火砸楼,十分张狂,所以这些日子各县都在抓捕。你们若是看见可疑人物,记得到县衙禀报。”
说罢,这才转身走了。
狱卒远去,几人再次上路,俞青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小声颤抖道:“逃逃逃逃犯?不会是、是说咱们几个吧?”
廖博觑他一眼:“八成是呗。你和那几个尖叫鸡是逃犯,秦哥是那个打伤了人的,至于纵火砸楼……”他看了一眼周逍裤兜,“总之确实符合‘十分张狂’。”
俞嫚安闻言大惊:“你们……”
周逍按住她,笑笑:“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不过,不求天向来都有外来人不得进入的规矩吗?”
俞嫚安想了想,道:“似乎是有的,只不过我没住几年,没听说什么外来人。”
“那除了外来人,狱卒还管些什么?”
“偷盗抢掠、违法乱纪,都管,同警署差不多。”
说到这个,秦爻难得开口问道:“俞青,上回被抓,你们被审了些什么?”
俞青抖抖索索:“大概就是问我们是谁、从哪来的、想干什么,为什么大半夜在在街上鬼鬼祟祟,可那时候下午三点啊哪来的大半夜……我们几个被问得莫名其妙,还觉得这‘山’里的小鬼竟如此嚣张,当然不服,然后……就被揍了个半死。”
话说到这里,镜花里柳巷到了,俞嫚安停在一幢民国小洋房前,沉吟片刻,推开了门。
这既不是刘家老宅,也不是付庄裁缝铺,俞嫚安见几人疑惑,解释道:“这是我家,俞家,我嫁给刘生之前住的地方。不求天有个好处,生前惦念的是哪儿,来了这里,住的就是哪儿。”
她自嘲笑笑:“我当年一心嫁给刘生,不惜背出家门,如果活着,恐怕永远都进不了这道门了,还是死了好,死了才有机会回来看看。”
京州俞派乃大户,洋房自然也不小,但除了本就敞开着厅堂,只有俞嫚安的卧房能打开,其他门扇都是合死的。偌大的小楼,寂寥阴冷又空旷。几人随意走了走,在厅堂的沙发上坐下。
俞银长腿一跨,翘起二郎腿,开口道:“付长寿替你搞定了,不求天也回来了,现在是不是该把没说的实话一次性说完了?”
她问得直接,俞嫚安表情有些尴尬,不安地挪动身子,最后双手交放在膝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才垂眸点了点头。
俞银便道:“那就先从教堂说起吧。”
俞嫚安似是回想了一下,道:“好。我是嫁给刘生之后才开始去教堂望弥撒的,起初只是因为灵脉开始枯竭不稳,加上医生说我的体质天生难孕,要做好怀不上的准备,想找个地方诉诉苦罢了,而且听一听福音圣乐,心情就能平静很多。我当时并没有觉得所谓的祷告会真的有什么作用,直到半年后,我发现居然怀孕了。”
“你认为是祷告起了作用,圣父显灵了?”周逍问道。
“正是,”俞嫚安点头,“从那以后,我就相信祷告了,开始痴迷于此,甚至希望圣父能拯救我枯竭的灵脉。”
俞银“嗤”的一声笑了:“你那圣父是个洋人,能管得了咱们六道上的事情?你多拜拜咱们祖天师无宿真人还差不多。”
“咳……”周逍冷不防呛了一下,藏笑垂眸,心说他恐怕也管不了这个。
哪知一抬头,俞银和秦爻都定定看着他,周逍赶紧加了一句:“就是。”俞银这才意味深长地挪开眼神,秦爻则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俞嫚安难为情地笑了笑,道:“其实我当时也想到了,所以灵脉彻底枯竭之后,我多处打听,过了几年,改去了一座中式教堂。”
“中式教堂?”几人异口同声。
教堂这词儿一听,大家一般反应都是西洋传来的东西,而与之相对的本土地方应该叫道观、寺庙、城隍庙,再不济也是个土地庙,中式教堂是什么玩意儿?
俞银点了点头,道:“就是对外称作教堂,但进去里面,其实是座庙。”
廖博不解:“这是何必呢?”
俞嫚安也摇摇头,周逍却道:“我猜是因为,对外称作教堂,想拜庙的人就不会去,而想望弥撒的人去了,见里面是座庙,又觉得自己去错了地方,转而离开。这样一来,无论是拜庙的还是拜圣父的,就都劝退了。”
“那……”俞青道,“教堂也好庙也好,开着都是让人拜的,没人去,岂不是白开了?”
周逍没再答,转而看向俞嫚安,道:“或许应该先问,里面供的是什么?”
这话有些细思极恐。
西洋教堂里供圣父,道观寺庙里供各路娘娘天尊、罗汉佛陀,再不就是山神龙王财神关公、土地老儿齐天大圣,还能供什么?
遮遮掩掩,难不成供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说及此,看得出俞嫚安自己也有些不安,她搓了搓手,蹙眉道:“说实话……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中式教堂……的庙里,供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