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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同喜佛现死地门开 ...

  •   下坠之中,周逍一左一右拉住廖博和俞青,三人这才看清,确实是火炭,可哪里是一整片,明明是一个一个的人形组成的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巨网。
      它们每一个都是焦黑如炭,不分正反、没有五官,皮肉横向裂开无数道口子,每道口子中间渗出橘红的炭焰,远看像是一条,近看才觉是圆圆的一颗,像无数颗眼珠一样在身体上左右滑动。
      像浪一样往上涌的时候,就是这些人形挨个扒踩着、扭结成团不断高涨,缩矮时,就平摊成一张诡异的网。
      而现在,三人不断下坠,眼前这些人形身上的眼珠便跟着他们往下滑动,如同紧盯着猎物,不断扭结着身躯,争先恐后地朝他们包围过来。

      “啊啊啊啊——”俞青一摸裤兜,叫苦不迭,进冥脉之前在刘家老宅,他一把子把兜里的黄表纸全用来结锁阵了,“完了,秦哥饶不了我。”
      廖博看他掏兜,瞬间明了,摸出自己的一把黄表纸,大叫:“我有!!”
      俞青接过纸来,天女散花一样噼啪往外打,哪知这些火炭鬼就像无穷无尽一般,根本打不完。打掉一个,另一个立马补上,就像僵尸围城,一个踩着一个,伸手往三人脸上抓。
      周逍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无穷无尽,而是‘山’要吞他们。
      “俞青,”周逍险险避开一个火炭鬼的抓挠,唤道,“别打了,挂鬼皮!”

      俞青登时反应过来,一看手中正好还剩四张符纸,收手回来,“啪啪啪”往三人胸口一拍。
      鬼皮挂上去的瞬间,三人立马融入成了那黑炭鬼的模样。蜂拥袭来的鬼尽数一愣,和他们面面相觑,好似煮熟的鸭子,伸勺捞的时候眼睁睁从锅里化成了一滩水,既找不到又搞不明白,懵逼了。
      趁此一懵,周逍忽然就在一众鬼中瞥见了一双眼睛。
      不是圆溜溜的橘色眼珠,而是黑的、正常的、有眼白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的主人,肚皮滚大,一涨一瘪,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三人。
      不是付长寿又是谁?

      付长寿已经现出了饿鬼的原形,与周逍对视半秒,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愤。周逍心下一明,不自觉笑了,看这样子是没能抓到秦时阳和秦大公子。
      下一瞬,付长寿陡然变色,张大了嘴,大得几乎将上半个脑袋向后掀过去,就在以为他要呼啸喷吐的时候,却见他肚皮一涨,竟然是一气猛吸,将这些黑沉沉的人形鬼一个接一个,吸进了肚皮之中。

      廖博和俞青也看见付长寿了。俞青看他如此,料定是要先吸再喷,最后一张黄表纸夹在指尖,翻手要送之际,却被周逍一把按住。
      “打下面!”周逍向下一指。
      只见黑炭小鬼被付长寿大片吸纳,他脚下便出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缺口,半明半暗,看不清情况,但无论如何都比困在这漆黑大网中要强。
      俞青会意,趁付长寿不及反应,符纸下劈,只听“噗嗤”一声炸响,像是穿破了无数血肉,黑炭小鬼结成的大网登时多了个窟窿。
      周逍三人穿孔而过之时,头顶血雨大作,耳边传来付长寿刺耳的怒嚎。
      下一秒,“咚!”三人砸落在地,还不及爬起,便听“嗡”的一声,虚空之中,一个无形之物把三人罩了个正着。
      周逍闻声抬头,恰与秦爻对视了一眼,看表情,应该是救出秦时阳了。

      “金钟?”俞青和廖博两人打滚爬起,左右一看,看见一大片墓碑,先是吓了一跳,而后反应过来,这恐怕是九莲池山。
      再看面前的身影,惊喜呼道:“秦哥!”
      秦爻已经转身背对着三人,面朝天穹,右手屈指结印,左手高举,五指张开,指尖三寸处各悬一张黄符。
      他口中诵诀,黄符劈然一炸,生出五条直指向上的萤光,如五条霹雳金蛇,生生扯烂了那个黑炭小鬼结成的巨网,将肚皮浑圆、身形暴涨数倍的付长寿拖了下来,一把甩砸在地上。
      与此同时,漫天如炭的残肢碎块下雨一般,噼里啪啦落下,砸了个血花四溅。
      难怪秦爻要用金钟把他们先罩上。
      看来刚才是巧了,周逍三人和秦爻互不知情的情况下里外配合,正巧打开了一个缺口。

      秦爻心口的伤像是愈合了,金身之体的本事再度发挥出来,只不过脸色还是苍白,施这种太过耗费灵力的术法,撑不了太久。
      然而‘真心’未问,饿鬼是难以完全调伏的。付长寿被那五条霹雳金蛇捆缚着砸下来,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嚎,挣扎着伸出尖锐的指爪,疯了一样往自己身上抓挠,把炭黑的皮肤抓出条条橘红的破口,也抓断了其中两条金蛇,然后用力一挣——
      滚圆的肚皮爆裂开来,竟把刚才吸纳进去的小鬼炼成了一片赤红的、岩浆一般的流动火炭,哗啦啦倾泄而出。

      那火出现的瞬间,周逍奋起,一把拉过秦爻道了句:“是地火!”顺势挡着俞青和廖博,快速后退。
      秦爻几乎是瞬息就明了了周逍的意思,指尖萤光一掐,干脆灭了那三条剩余的金蛇。金蛇顿灭前身躯一紧,把付长寿勒了个半死。
      然后他翻手捏出只巨大的纸扎朱雀,呦鸣一声,将四人驼上背脊。而后又挥手朝下,送出一堆个头不大的纸人,与付长寿缠斗起来。

      地火嘛,既然是尸火,当然吞生不吞死。
      他们是活人,纸扎的东西可不算活人。

      朱雀腾空的下一瞬,整座山便如同一颗被点燃的火球,火舌一舔而上,竟有两米来高,若是站在下面,此刻定少不了要吃苦头了。
      周逍隔火遥望,一边把冥脉的最后两段简要给秦爻讲了,一边看清了刘家老宅的位置,秦爻会意,朱雀翅膀一振,附身便冲进刘家院中。
      院中同样也是地火熊熊,乍一看,墙倒垣颓,赤红的火光从每个屋子的窗口门前爆出,嗤啦啦地抖动着。但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其中一间屋外火光尤盛,门窗却没有透出一丝火苗,只不过被外面火光围拢了,很容易漏过去。

      还能是谁的屋子?当然是付长寿生前住的哪一间。
      为什么没起火?因为最重要的东西,还在里面,而那东西,恰好怕火。
      朱雀盘旋一圈,周逍瞅准时机,对着屋子的窗口向下斜跃:“走!”四人应声而落,先后滚在那张很大的桌案上,骨碌碌滚落时,把桌面上的毛笔本册也噼里啪啦赶下了地。
      也不知原本是放在哪里的,一个小盒子正巧砸在廖博脚上,他捡起一开,里面掉出串缀着蓝宝石的珍珠项链。
      “嗯?”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俞嫚安最后没要?也没送给那位尔蓝小姐?”

      周逍从桌上落下之后头也没回,一步跨过,伸手就拉开了斗柜最下面的抽屉,也就是原本锁着冥脉的那一个。
      付长寿会把冥脉锁在其中,必然是有道理的。
      而这个道理就是,这里头还藏着他最重要的东西。

      抽屉里无非就是些本册。付长寿这个人大概是真的很爱读书,屋里除了书籍和写好的文章,几乎别无他物。周逍找得很细,把每一本书册都拿出来,快速翻遍,末了还要抖一抖,确保没有查漏。
      俞青过来帮忙:“咱们到底是要找什么?”
      找‘真心’——也就是付长寿的怨恨、这座‘山’的根基,这点自不必说,俞青没懂的是,付长寿的‘真心’会是什么?

      周逍手上不停,头也没抬道:“具体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是一张纸、或者一封信。”
      这也太不清晰了,俞青又问:“什么样的信?”
      周逍道:“一封能让付长寿念念不忘的信。”
      “情书?”俞青问道,“难道是那位尔蓝小姐写给他的秘密书信?”
      周逍摇头:“你发没发现,付长寿这个人才不在乎什么情情爱爱,他在乎的,从来就只有名利二字罢了。他看不起自己的裁缝爹,看不起自己裁缝儿子这个身份,所以拼了命要往上爬,就连死了,都要在‘山’里给自己换个身份,当云津付家的留洋少爷。所以他才会看上俞嫚安,达成目的之后又一脚踹了俞嫚安。如果以后有更好的选择,我相信他还会故技重施,分分钟抛弃那位尔蓝小姐。”
      “所以他念念不忘的信,跟名利有关?”
      “没错,”说话间,周逍几人又检查完了好几本书,所剩已经不多,“更准确一点,应该是跟没能到手的名利有关。你想想,付长寿死前有什么还没得到的好处吗?”

      俞青正要回答,忽然愣住,只见周逍手上倒拿的书册里,轻飘飘落下一张信笺。
      周逍心头一提,伸手将之捉住,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任命书
      茲派:付长寿,少年笃学,性行端谨,素有才识。特委为本部军务处机要科佐理员,于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廿四日,随部南下。
      此令。”

      信中的内容一出来,俞青登时恍然,不过信中那日期更是打眼,连周逍都吃了一惊。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廿四日南下,而新世界起火,正好是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廿三。只差一天,两者就只差了一天。
      无怪乎那天付长寿心情那么好,给俞嫚安买了不少零食;更无怪乎付长寿恨成这样,恨得筑起了一座‘山’,恨得一百年都忘不掉。
      他削尖了脑袋求来的贺大人手下的差职,削尖了脑袋傍上的名门贵女,削尖了脑袋想要的名和利,已经唾手可得,就差了那么一天。
      居然为看个电影的功夫,被老天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信笺被展开的同时,宅院中熊熊燃烧的地火像野草一样“哗啦”一声退进了地里,不仅是刘家老宅,整座九莲池山都安静下来了,好似被剥去了一层皮,变得死寂幽森。
      天光作暗,如同拉上了厚厚的幕布又立即扯开,一吐一息之间,眼前景象骤变。
      刘家老宅已经不复存在,出现在面前的是新世界影戏院里,付长寿和俞嫚安看了最后一场电影的那间放映厅,老式的电影大屏立在戏台之上,下面是丝绒软椅层层排排,只坐着两个人。
      一个付长寿,一个俞嫚安。

      俞青一见他姐,小声惊叫出口,差点就急着往上冲,被周逍伸手挡了一下之后突然想起上回的教训,忍住了脚步。
      周逍手里,还拿着那张任命书。

      “还给我!!!”付长寿声嘶力竭。
      他饿鬼的原形奇丑无比,浑身焦黑溃烂,脓疮遍布,肚皮一瘪一鼓,头发被火烧秃,头皮皱缩,连带着整张脸都往上提拔;被烧得溃烂流脓的双眼高悬在本该是额顶的位置,小小两颗,像两颗虫蛀发臭的红皮花生;鼻子烧没了,露出凹陷的形状,嘴巴也只剩一个黑乎乎的洞,里面残余着一颗白牙,说话的时候,一股一股的脓黄液体就顺着嘴洞向外流。
      总之根本都看不出与生前那张俊秀的面庞的关联。
      “还给我!!!”他又尖啸一遍,赤红的眼珠子几乎要滴血。

      饿鬼一旦被问真心,基本上就只能乖乖伏诛,好求个往生。但付长寿显然不是那种会就此罢休的。
      周逍笑笑,抬手将信笺递给他:“给你。”
      付长寿伸出焦黑溢脓的指爪来接,哪知那信笺一腾空,就飘飘洒洒地成了几缕微光,消散了。
      “啊!!!”付长寿登时便跟疯了一样,没抓上来,但转身便掐住了歪倒在座位上的俞嫚安,“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秦爻眉头一蹙,符纸都没取,手指微微一动,付长寿便尖叫着松开了俞嫚安,狠狠砸在了一排座椅上。
      周逍偏了一下头,躲开付长寿那颗唯一且被砸飞的牙:“我们找到了你的任命书,你不来怪我们,倒去怪一个女人做什么?”
      “哼,”付长寿艰难地爬起来,眼睛血红,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脓液,“要不是她约我看那场电影,我会有今天吗?!!!”他张开黑洞洞的嘴巴,怒而喷出一股腥臭的气息,居然吹倒了几张座椅。
      “就差一天!明明就差一天!!!”他两手抱头,撕扯着自己焦糊皱缩的头皮,抽搐着来回快走,“就差一天……差一天……差一天,差一天我就能去南城,我就能当上贺大人的心腹!!都怪她!!!都怪她!!!”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改虚弱的模样,暴起再度冲向俞嫚安,被秦爻手指一勾,腾空飞起,砸烂了放映厅侧面的一堵墙。

      墙皮飞溅,周逍掸了掸衣摆:“心腹?就算让你多活一天,你也不过是多当一天机要处的小喽啰罢了。”
      “不是!!”付长寿目眦欲裂,“我是贺大人最看重的人才,我是前途无量的!!”
      “为什么?”周逍语气淡淡,“就因为你骗了人家女儿的心吗?哦……你可能不知道,贺大人的女儿其实早就订婚了,跟你不过是玩玩儿而已,丈夫是广南一个大家族的公子,民国十七年中结的婚。”
      “不……”付长寿胸口起伏,浓稠的粘液从皮肤中流出,“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我那天没来看电影的话……”他猛地转头,瞪着俞嫚安。

      “没来看电影也白搭,”周逍“啧”了一声,“因为民国十六年贺大人从京州下南城的小队遭遇了伏击,对方为截情报下手狠辣,一个活口都没留。”
      付长寿这下子彻底癫狂了,尖声叫着,伸直双臂掐向俞嫚安,就在尖利的指甲即将碰到俞嫚安喉咙的那一刻,突然,一直闭着眼睛的俞嫚安双眼圆睁。
      一条细长的窄皮鞭子仿佛从虚空中唰然而出,“啪”的一声脆响,付长寿甚至来不及反应,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化为了几缕半透明的灰烬,紧接着,整个身子就如枯石朽木一般,散得无影无踪。
      放映厅里,最后回荡着的,只剩一声不甘又痛苦的惨叫。

      “姐!!!”俞青终于能冲将上去,一把抱住了俞银。
      俞银被他抱得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没把屁股底下的丝绒座椅掀翻,“咳咳”咳嗽起来,嗓音有些沙哑:“你给我……起来!”
      俞青当即松手:“姐你没事吧,我好担心。你怎么……是同喜佛干的?”
      “没事也能让你勒出事来。”俞银又咳了几声才勉强直起身来,“让我缓缓,一会儿再说。”
      周逍上前给俞银把了脉,道:“应该是给杜静入气还魂的时候灵力损耗太多,回去我给俞小姐开几服药。”
      说罢,又看秦爻:“秦公子,付长寿已经被诛杀,你家小朋友也可以放心放出来了。”

      俞青和廖博闻言愣了一下:“小……对啊,秦时阳那小子到底哪儿去了?”刚才一连串的事情根本来不及想,秦爻不说,他们又不敢追着问。
      秦爻这才动了动无名指上的戒圈,那个两米多高的红衣纸人钟馗当即跳出,大剑一收,单膝跪下,战袍一掀,缓缓放下了一个人,正是秦时阳。
      看上去是昏迷了,受了一点儿皮肉伤。
      周逍伸手过来一探,呼吸还算稳,就是灵脉乱窜,跟第一回在张家坡那树下看见时几乎一模一样。不过这次,周逍检查一番,并没有在他身上觉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秦爻自己面色也还不太好,看着秦时阳,更多了几分愁容,一双剑眉蹙着,单膝蹲下,伸手摸了摸秦时阳的灵脉,道:“我跟着下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儿了,是在九莲池山的墓地中间找到的。找到的时候正躺在人家坟头上,已经昏过去了。”
      几人吃了一惊:“躺坟头上?”
      俞银听不明白:“什么下去了没影儿了?”俞青便单独在旁边,把进了‘二重山’之后的事情都讲给她听。
      周逍问:“那坟是……”
      其他人没懂周逍这问题的意思,但秦爻知道他想问什么,道:“坟是开的。”
      几人又吃一惊:“坟是开的?”

      周逍也有些意外,微侧过头看向秦爻,忽然看出了一点眉目:“以前也遇到过?”
      秦爻点头:“遇到过。”
      廖博一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想说几句,又生生抿住嘴憋了回去。
      周逍问道:“那之前怎么好的?”
      秦爻欲言又止:“自己挺过去的。”
      这话说出来,廖博表情又是一阵千变万化。周逍眼尖,两回都看见了,不过秦爻没细说,他也就暂时没多问。又号了号脉,调了张安神定息的狗皮膏药给秦时阳贴脑门上,然后就请钟馗继续把人护着,道:“暂时没事,有这一贴药就够了,等移了‘山’回去看看情况。”

      秦时阳这边暂无大碍,俞银也缓过来一些,忽然站起身来踱了两步,然后“啪啪啪”拍了三声手,厉声喝道:“行了,到你了,出来吧。”
      话音落下,只见一个半透的人形逐渐从俞银身上剥离出来。起初只有一道人形的轮廓,像逆光照射的金边,随着剥离得越来越多,逐渐显现出了更多淡淡的线条。
      从手脚,到脖颈,到脸庞,到五官,再到身上穿的旗袍、罩衫和高跟鞋,最后连脖子上戴的珍珠项链,手腕上戴的玉镯,以及旗袍上大朵大朵的团花都现了出来。
      一剥离去,俞银身上的团花旗袍、头上的卷发也不见了,又恢复成了她本身时髦又性感的穿着和浓黑的一刀切。

      “这……”俞青当场愣住,“这是正儿八经的俞嫚安?”
      俞银拍拍手:“能说话就自己说吧,不会还要我继续替你说吧?”
      半透明的俞嫚安表情很是局促,有些惊慌又有些腼腆,非常不自在,而且好像许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张了几次口,愣是没吐出字来。
      俞银“啧”了一声,道:“这都好人,你就慢慢把先前跟我说的事情,再跟他们讲一遍。”见俞嫚安还是开不了口,一副不知从哪儿讲起的模样,她又道,“算了,我们来问你吧,问到什么,你就说什么。”
      俞嫚安这才攥着身上的衣服,局促地点了点头。

      俞银想了想,自己先问了句:“你为什么选择寄附在我身上?”
      “因为……”俞嫚安操的是一口民国普通话,一开口就语出惊人,“因为你跟我一样是俞家人,选别的,我寄附不了。”
      周逍秦爻两人闻言眼皮一掀,俞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对:“什么俞家人,哪个俞家?”
      俞嫚安道:“京州俞派,我也是京州俞派的人。”
      俞青懵了,不是说刘淼是他们姥姥的姥姥么?怎么俞嫚安又成了俞家人了?那这亲戚关系该咋算?他有点儿不敢相信:“京州俞派,会、会卜算的?”
      俞嫚安点点头。

      周逍开口问道:“我们查过俞家的家谱,为什么没有你的名字?”
      俞嫚安好似有些歉疚,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是背出家门,和爹妈断绝了关系,我爹一生气,就将我的名字从家谱里除去了。”她腼腆地笑了一下,也不知是有些自嘲还是有些安慰,“没想到,后辈又回到俞家了。”
      也就是说,俞银背出俞家嫁给刘生,而她女儿的曾孙女又嫁给了俞家人,也就是俞爹,所以才有了她和俞银的这层关系。
      极为特殊的牵绊,这倒是符合成为同喜佛的条件,也无怪乎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周逍忽然想起刘生打骂俞嫚安时说的那些话,问道:“所以刘生娶你,是为了要你帮他的生意卜算?”
      俞嫚安点了点头,苦笑道:“我起初并不知道,还傻兮兮地以为他真心爱我,刚开始为了那份所谓的爱,我帮他卜算了很多,给他的生意帮了很大的忙。”
      “那后来……?”
      “结婚之后慢慢的,我发现自己的灵力越来越弱,开始卜出错卦和无应卦,有时甚至卜不出来。”
      俞青想起他姐在九莲池山也卜不出来,看了他姐一眼,插嘴问道:“难道是九莲池山真有问题?”
      没想到俞嫚安摇了摇头:“我的灵脉在俞家那一代里本来也不算最好的,一开始,我以为是我自己的修为不行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俞家有个古契,凡是背出家门的子孙,灵脉都会逐渐枯竭。所以从结婚第二年的某一天开始,我就再也卜不出卦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刘生露出了真面目。
      他不仅不相信俞嫚安说的灵脉枯竭的话,生意不好的时候,还认为是俞嫚安在捣鬼。
      周逍突然想到什么,问道:“是因为这个,你才换了教堂?”
      俞嫚安手指紧了一下:“你们……你们怎么知道这个?”
      周逍道:“绣云在日记里写的,说你换了教堂之后就不让她跟着。”
      俞嫚安半透明的身子不自在地动了动,眸子也垂下来,盯着地面:“我本想……本想……试着找找恢复灵力的办法。”

      俞青奇怪:“恢复灵力?为什么不直接回俞家问?找什么教堂?”
      “我那时哪里还有资格回家,”俞嫚安自嘲地笑了一下,“不过是被刘生打急眼了,病急乱投医罢了。”
      周逍看着她:“那这个医投对了吗?”
      俞嫚安摇了摇头:“投错了,投来了另一个衣冠禽兽。呵……”她说着,一边嘴角吊起,表情开始变得有些疯魇,“我还以为,我那些年受了那么多的折磨,终于得到了老天爷的眷顾,没想到,只不过是我又一次瞎了眼!”
      “我瞧他满腹经纶,一心上进,便帮他离开他那个性情暴戾的爹,先让他当了淼儿的教书先生,又设法帮他打探谋职。时局太乱,想找个安稳的差事不容易,我设法托人问了一些,可他都不满意。我起初信了他的鬼话,以为他是想要留在我身边,可后来才知道,那些普通的差事在他眼里,不过是狗屎牛粪罢了,他真正想要的,是骑上凤凰,一飞冲天。”

      “你早就知道了他和尔蓝的关系?”
      “呵,”俞嫚安嘲笑一声,那双原本温婉拘谨的眸子泛着冰冷的光,“从他求我举荐贺大人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他明知我与家里的关系,却还那样为难我。想带我走,为什么一定要随贺大人南下?谋个别的差事,去余州、去广南,哪怕去蜀州,不也是一样的么?为什么非要去南城呢?”
      “所以我答应了。我虽然心软,但也不是一点脑子没有,我想考验他。果然,他从一开始,就只是想撇掉我。他不仅搭上了贺大人,还顺势搭上了贺大人的女儿,可他居然没想过,我爹既然与贺大人是旧相识,我就不能与尔蓝是好友么?”

      这倒是周逍几人没想到的反转,原来尔蓝和俞嫚安,一直是通着气儿的。

      俞嫚安继续讲道:“我早就知道他对尔蓝的歹心,尔蓝也愿意帮我演一场,而他……哈哈哈哈哈……”俞嫚安讥讽地大笑起来,“他居然还敢拿那条项链来骗我!还编了一首可笑的诗!”
      “我又问他,什么时候带我随贺大人南下?你们知道他怎么说的?他居然说腊月中旬才走!可我其实早就知道了,贺大人部下启程的日子是十一月廿四,十一月廿四!!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扭曲又悲凉,回荡在放映厅里,有些渗人。俞青和廖博双双搓了搓胳膊,周逍踱了两步,问她道:“那你是什么时候起的杀心?”
      说到这个,俞嫚安脸上的笑意倏就没了。
      她沉吟了一下,道:“从他求我举荐贺大人的时候就有了……但是真正下了决心,是他骗我启程日期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十一月初七,天上开始下雨,下得很大。”

      下雨?
      周逍脑海之中闪过一连串思绪,他双手一击,踱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绣云那几天的日记是这么写的:‘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初七,太太今天特别反常。自打昨天从教堂回来之后就一句话没说,连淼儿小姐都不理,也不吃东西。我同她讲话,她就像没听见一样。’”
      这句说完,俞嫚安的面色沉下去一点。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初十,太太这几天倒是和往常一样,除了每天都去教堂之外,没什么不妥。不过,这三天连连下雨,九莲池的水却反倒干涸了,今天乘车经过时,我瞧着水又少了。我问太太,太太说没看出来,我又去问老洪,老洪说他也正奇怪呢。’”
      这句说完,俞嫚安脸色彻底白了。

      “嚯,”俞银一下就品出了里头的味道,鞭子一甩,双手抱胸,凑近瞧着俞嫚安,“看来你的杀心,跟教堂,还有那个九莲池,关系不小啊?”
      俞嫚安似乎没想到绣云会把这些事情都写进了日记里,更没想到周逍他们能把信息串联到这个程度,一下子就慌了神了,半透明的身子狠狠抖了两下:“你们……你们怎么连这都……”
      俞银鞭子“啪”地虚击一声:“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既然是自家人,就算背出家门得早,自家人什么本事应该多少知道点儿吧?”
      她鞭子指向秦爻:“这位,余州秦派大公子秦爻。”鞭子‘唰’的一声,又指向周逍,“这位——”

      周逍一把捏住她鞭子,呵呵道:“我就不劳介绍了,谈正事就好,谈正事就好。”
      俞银意味深长地看了周逍一眼,收了鞭:“总之也是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能人。你敢来借本大小姐的刀,就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刀下魂?”
      “借刀??”俞青和廖博愣了一下。
      周逍倒是早就猜出了七七八八,笑了一声,道:“俞嫚安之所以附身俞大小姐成了同喜佛,就是想要借俞大小姐的本事,除掉这一百年来一直折磨她的付长寿。”
      俞青和廖博更愣了:“折磨?不儿……刚才说谁对谁起了杀心来着?”

      俞嫚安一连两下被戳破用心,自知在这几人面前也瞒不过去,又恢复了那副有些拘谨的表情,叹了口气道:“没错……我虽杀了付长寿和刘生,但我没想到,这里成了付长寿的‘山’。”
      “你知道‘山’?”俞青脱口而出,说完忽然又反应过来,“哦……自家人。”
      俞嫚安笑笑:“我的仇已经报完了,没那么大的怨恨,所以我没有‘山’。但我毕竟也算饿鬼,没有转世投胎,起初,我本是在不求天过得很安稳……”

      “等等,”周逍抬眸,“不求天?”
      俞嫚安沉吟了一下:“嗯,不求天……应当算是个地方,但具体是个什么地方,我也说不好。我在里头的时候回想了曾经修道时看过的书,但没有对得上的。”
      她顿了顿,继续先讲前面的事:“千错万错,就错在我不该出不求天。我太想念淼儿了,我不后悔杀了付长寿和刘生那两个畜生,我只后悔对不住淼儿。我就想着,想出来看看她。所以在不求天里的那几年,我一直设法寻找出口,没想到,果然让我找到了一处结界。”

      “结界……”周逍挑眉,低声重复了一遍,下意识看向了秦爻。秦爻也看向他,两人眼神一触即分。
      俞嫚安继续道:“但没想到,从结界出来,并不是我以为的人间世界,而是付长寿这个禽兽的‘山’!他一下子就抓到了我,我吓坏了,想逃回不求天,但那结界却被付长寿封了起来。”
      “他进不去结界?”周逍疑惑道。
      俞嫚安摇头:“他进不去。他怨念比我更大,我在这里压根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这一百来年,他就不断地折磨我,逼着我一遍又一遍看他那虚伪做作的假电影!我没办法……只能期盼着有人能来移走这座‘山’,可谁知道,根本没人来,一盼,一百年就过去了。”

      这个周逍他们知道,不是没人来,而是进不来。
      “直到……”俞嫚安不太好意思地看了一眼俞银。
      “直到我六月底那次尝试进山,停留的时间比较长,让你逮到了机会,”俞银朝她挑了挑眉,“你就附到了我身上,一边利用我的身躯回刘家老宅看淼儿,一边把我往‘山’里引,让我替你除掉付长寿,移走他的‘山’。所以我一进这座‘山’,你就附了我的身。”
      俞嫚安垂眸点头。

      “诶,”廖博忽然插嘴,摩挲着下巴,“不对啊。按理说,你既然能附身俞大小姐,你跟着她出去不就完了?就再也不用担心付长寿了,何必再回来呢?”
      俞嫚安道:“我虽然能附身,但却并不能完全离开这座‘山’。”
      此话一出,几人奇了:“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俞嫚安摇了摇头,眼睛发红,“我附身于俞……大小姐身上的,只是半灵,剩下半灵依旧困在这里。也因此,我每隔十几二十天才能借用一次俞大小姐的身躯去看淼儿。可淼儿……淼儿早就不在这世上了,我只能重温些回忆,又因为是半灵,能看到的也只有出事前、最后两天的画面……”
      “哦……”俞青发出一声感叹,“我说呢,怎么我姐每次失忆都是正好两天……”

      说到失忆那两天,周逍忽然眉头一蹙,朝俞嫚安问道:“你从不求天出来之后,就一直是这幅半透明的样子吗?”
      饿鬼也好、寄灵也罢,并不同于俞嫚安在刘家老宅重温的那些回忆,不该是半透明的模样才对。周逍起初以为是她刚从俞银身上抽离,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来。可现在已经聊了大半天还是这副模样,说明这大概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
      果不其然,俞嫚安点头道:“没错,我出来之后,就一直如此。”
      周逍点头:“那我猜,你并不是不能离开这座‘山’,你真正不能离开的,恐怕是不求天。”

      这话让俞嫚安吃了一惊,她一直以为是付长寿做了什么,导致她被困于此,但却从没想过,是不求天把她拴在了这座‘山’里。
      其他几人也很是意外,秦爻抬了抬下巴:“不求天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俞嫚安慌张道:“我……我带你们去看!”

      因为付长寿已被俞银诛杀,所以他的‘山’也在逐渐消散。九莲池山和刘家老宅不知道,但这座新世界影戏院还没完全散去,只不过路面、墙面已经斑斑驳驳,出现了一个个的窟窿,像一座被烟熏破洞着的、枯黄的纸房子。
      民国时期的建筑本就喜欢环环绕绕,俞嫚安带着周逍一行左拐右拐,上楼又下楼,穿过了许多走廊和厅堂,最后来到一间杂物室。
      杂物室边角已经开始消散,俞嫚安用力挪开靠墙的一面杂物架,露出后面的墙。

      “这里就是结界原本所在的地方。”她双手在墙上比了个大概的范围,“我想逃回去的时候被付长寿捉到,他就把这里封住了。”
      墙面乍看就是一道老式的白墙,有几块泛黄的污渍,下半截刷了绿油漆。周逍伸手敲了敲,没敲出什么蹊跷。秦爻在他身边站定,也跟着伸手敲了一敲。
      周逍侧首:“秦公子敲出什么来了?”
      秦爻终于笑了:“周大夫都敲不出来,我能敲出什么?”
      说罢,他后退半步,顺势抬手把周逍也往身后挡了挡,另一手指尖曲起,黄表纸骤燃,“啪”的一声旋贴上墙,墙面登时裂开几条又长又深的大缝。

      紧接着,就见墙皮顺着那深缝哗啦啦往里狂掉。不是往下掉,而是垂直往里,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吸走了一般。等到墙皮掉完,这杂物室也消散得差不多了,一道黑乎乎的结界终于展露在众人眼前。
      俞银可能不知道,但周逍、秦爻、廖博和俞青看着这结界,实在太眼熟了。
      秦爻把结界踢开个窟窿,几人同时抬脚,跨出身去。
      下一秒,周逍兜里躁动起来,藏白“呜”的一声,不受控制般从裤兜窜上眼前,被周逍一把薅了个正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同喜佛现死地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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