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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波兰来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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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碰见牛岛若利。
我不由得一踉跄,本就半蹲的身子差点扑到地上,惊起一地白鸽扑朔腾飞,像是拉开帘幕的那种隆重出场,我看到白羽掠过后面容沉静的他。
他专注地看着我,眼睛比澈蓝的天空澄净。
我手里的谷子落了一地。
2.
黑色羊毛衫变成了梵高星空的搭配,在我认认真真一根一根处理身上掉的小羽毛仍无果后,忍不住向面前给我捡头上的羽毛的人嗲毛了。
“怎么看都怪牛岛君那下突然叫我呢。”
他又吹下两根羽毛,很乖的:“……是。”
乖得令人没办法发火呀,我叉腰刚要继续,立马察觉了什么不对,然后彻彻底底炸毛了。
“为什么你把羽毛都吹回我衣服上呢?!”
头顶的手僵在半空不动,我没抬头就能感受到他有些无措的眼神,又过意不去地准备和他说没事,之后回去拿去干洗比较方便。
“对不起,是我的错。”
认认真真的,有些夸张的诚恳。
比起一位高大帅气的日本男子和娇小漂亮的日本女子在波兰的浪漫邂逅,还是体坛现役排球年轻强将与年轻的驻外记者针芒相对更有噱头。
即使这是一个穿越了四年,穿梭过春夏秋冬、朝露暮阳,在好几个樱花季以后,才飘落下来的过期的歉意。
3.
“没必要道歉呢。”
我往后退了一步,仰头去看这个长得比我印象里高大的男孩还要再高一点的人,无所谓地比划了一下我头顶到他身上的距离。
啊嘞,怎么会才到他的肩膀呢,明明以前能到脖子的,我不服地偷偷把胳膊上抬了些许——牛岛若利公平公正地伸手把我的手背往下压。
粗粝温暖的手心触到冰凉纤薄的手背,我默不作声地收回动作,把下一句话也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
“毕竟当时,逃跑的人是我。”
4.
柳和打来跨国电话时我正值半夜,刚准备完外采的材料,扯开睡袍躺进放好的热水里,氤氲的热雾轻柔地贴上疲惫的身体,我舒服地喟叹。
另一头正在念叨关于她的生活相关的人停下声音,“你那里一点多了吧,这么晚泡澡……”
“没关系的,不会感冒。”我的身体十分听话,在离开岛国以后就坚强地对抗异国的水土不服和病毒细菌,保护着不太爱惜身体的我平安无事。
柳和叹气,干巴地讲了几句嘱咐,话题转得生硬:“你什么时候准备回来看看呢?”
自交换到欧洲以后,除了毕业答辩回去待了一周,此后便接着当地给我的实习安排忙得脚不落地,转正考核派去了非洲,待了大概与世隔绝的大半年,才最终落定了职务。此间我确实不曾有空回去过,家人有来看我几次,朋友都基本没再来往,为数不多只有一同长大的柳和锲而不舍地联络我。
我笑道:“想我了请来,给你出机票钱。”
对方反而怯懦,我了然:“怎么嘛,你家大甜品师连一步都不能离开你吗?”
“那倒没有啦。”柳和嗔我一声,她和天童觉在一起以后情感稳定,没有异地,也没有误会和矛盾,“可能过年前会结婚呢,到时候你总要回来了吧。”
我愣了一下,出于自己最最要好的像亲人一样的朋友要正式确定她的归宿,也有心里难言的复杂心绪,以至于三秒以后,我才肯定地回答她:“到时候我会回来的。”
泡的毛孔舒展,再打电话抹泡泡很不方便,我提出要挂电话,却被柳和急急叫停。
“怎么,你还有事吗?”
柳和好像和旁边的人在低声说话,大概天童在她身旁。而等待了一会儿,我亲爱的柳和小姐,终于讲出了她埋藏在许多个话题下的真实起因。
“阿觉跟我说,牛岛君最近也去波兰打比赛了。”
我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于是压低了腰把自己的下巴也浸没进逐渐变温的水里。水面荡了几个波,仿佛现出他的眉眼唇鼻,组成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我伸手把水搅乱,再想起今天道别时欲言又止的他。
“是,今天偶遇了。”
四年,亚洲东部到欧洲中部的八千多公里,在名不见经传的小街公园角落偶遇了。
5.
第二天起床,我意识到自己有一点头晕和鼻塞,昨晚的澡在柳和的追问下实在泡的太长,我把她也归于近乡病生的乡。
我甩甩头,吃了一片感冒药就正常上班去。
Rita报业是近几年兴起的产业,以广拓海闻与细腻深挖的特色野蛮生长,波兰的本部一反常态的内卷,才会至于我被关在非洲半年都不敢轻易崩溃溜回来。我提着咖啡打卡进楼,发现大部分人已经出门外采了,外派车也走了好几辆。
我把卡拿给登记台的富林小姐,她确认我是单人外采后遗憾地摇头,“剩下的外派车需要留给团队,或者你等他们送你去附近,你再走过去?”
我查了一下时间表,发现几个团队都要半小时后再出发,而且他们能送我的地点起码还要再走十几分钟,更何况没人管我如何绕半个城市该如何回来,只好再恳切地求助富林小姐还有没有其他交通工具。
“还有摩托车,你有考驾照对吧?”富林小姐从抽屉找出钥匙。
当然有考,甚至在非洲还体验过开重型摩托爬山路,即使在回归优雅国度以后没有再这么野人过,但比起昂贵的打车它一定是更好的选择。
我跟富林小姐道谢,回工位将高跟鞋换成长筒靴,把外采包装好收音话筒和自摄相机等工具,抱上一个摩托头盔就上路了。
抛开今日穿的短裤与呼啸的大风不搭之外,我鲜有地在这个国度感到能感受自由与肆意,属于我自己的那一点气息。
踩着约定时间前十分钟到达,我补了唇妆,搭好设备,在商业剪彩开始时开启了自己的第一句话。等最后一位玛瑙大富最终侃侃而谈完,他的儿子补充了几句,上午的任务终于完成,我把录音笔放回口袋。
我长舒一气,久来阴雨的波兰今日晴朗,温暖的太阳有些刺眼,我接起兜里响个不停的电话,是体育栏目的安娜,实习阶段的好舍友。
按理来说她今早也外采,好像安排在哪个大型体育赛事的现场,我也确实听见她那头嘈杂的声音,但等发现听不清她具体说的话是因为电流音时她已经挂断了,而手机很快收到来自她的讯息。
-Anna:Sya你在附近对吗(定位:埃尔戈体育馆)
-Anna:救急救急,现场太多人了设备不够,而且我们被挤散了!
大体育场馆的赛事确实会比较麻烦,但是安娜是和我同期实习的优等生,按理对这种现场哄闹的状况应该有提前把握,会着急找我想必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了。我查看位置,骑车十分钟内能到。
-Anna:我尽量到门口的位置等你,我会挥刊旗示意。
因为时过午后,等我风风火火赶到现场,已经热得出了薄汗,我一边把风衣整理挎着手臂,另一边寻找安娜的身影,但比起挥旗示意的女子,巨幅的海报更引人注目一些。我盯着Schweiden Adlers的大标题字下印着的站于中央的牛岛若利,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俱乐部联赛啊,确实有一段没关注了呢。
“Sya!”安娜风一般冲过来,精致的金色卷发已经坍塌了一块额角,她抓着我一边挡着脸一边十分有经验地穿越人群,直到来到她团队努力占到的一块采访席。
我把背来的装备交给他们,突然想起什么,叉腰去看正在边补妆边记稿的安娜:“所以我把东西交给你不就好了吗,有什么必要拉我进来呢?”
“欸欸,免费看比赛不好吗。”她指指我胸前,才发现我也被挂上一个专门的工作证,“而且你不是很喜欢看排球比赛嘛,我以前有好几次都看到你在熬夜追球赛。”
是,先前是会追着看,我被突然戳破心思,便也不多说了。坦然看向正前方观影大屏,这场是职业俱乐部对战,扫过的内场座无虚席,女性观众居多,许多脸上涂着白鹰油彩。
“你有喜欢的队伍或者选手吗?”安娜准备得差不多,顺口问我,“我听说AD蛮多人气选手的,尤其是那个很高的日本人,我看了他比赛资料,实力好强啊,叫……”
镜头扫到的备战室,队员休息的居多,而当镜头扫向那个正在低头调整护具,露出手臂肌肉曲线的男人,观众席的欢悦声淹没了安娜的后半句。
我看着意气风发的强攻手,补上了他的名字。
“叫牛岛若利。”
6.
媒体有专门看台,在选手上场的通道旁边,方便拍摄他们的进场画面。但由于实在是太多观众与媒体,许多家都放弃了短暂的通道旁机位,去抢占能拍摄场内的中心位置。
安娜塞给我一台小相机,让被挤到边缘的我尽量拍几张特写。
我想起以前认识的那群人上场激素大涨巴不得立刻飞到网旁的急切,实在不觉得能拍到什么,但还是象征性地调整了相机。
白色头发的小个子边攻手不出所料地闪过镜头,跟在后面的影山也只是走得慢了些,但也不曾看过来,拍到了一张略糊的后脑勺照片,我叹气离开聚焦口,直起身看向下一个人。
高个子步子迈的很大,猝不及防就从昏暗的后场走进了灯光璀璨的内场,也看到了站在他面前五步远的我,他表情里很明显怔愣了一下,步子也停了半拍。我们第一次在这种场合相见——他的主场,我的主场。
我躲到镜头后装成媒体中的众人,把手臂上抬几寸,打算按下快门的时候,扶着边沿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的,像大学对他举起镜头的无数次条件反射一样,朝他微微勾了勾。
在我暗叫不好时,镜头里的男人条件反射地很快比了一个耶,两边唇角很僵硬地扬起些许弧度,咔嚓一声,心头暗礁也沙沙磨落。
牛岛若利的掉队很快被抓到了,后面的队友推搡着把大明星送进了场内,我继续在原地拍完后面几位队员。
安娜那边也结束,拉我一齐落座。媒体观众席离场中较远,只能看大屏的转播,但也让我更有安全感,即使有隐约觉得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我仍能坦荡自然地盯着他因为用力而绷紧的背肌曲线。
他不会看见我的。因为此时,我只是众多喜爱他的观众的其中一个。
7.
比分压制地赢了,场内狂欢欢呼,媒体已经退场前往采访处。我准备离开时,被安娜伸手拽住,一个洋娃娃似的女孩泪汪汪地说我在令她安心。
但当我留下并被分到举牌的任务时,真的想打醒前一刻中了美人计的自己。作为一个在野外用尖木棍制服过蛇的女子,安娜的心理素质比我强上不止一个级,起码现在在采访席正前方,也不能戴口罩的我已经有些想跑了。
败队的采访较为简单,媒体的闪光灯很势力地追随强者。
牛岛若利本应坐在更中心一点的位置,但不知他入座前俯身对影山说了什么,后者和他换了一个位置,正对着我的位置。
我认真专注地把目光放在他另一侧的星海光来身上,慢慢缓过了闪光灯加成的头晕,心情也平静下来。
紧接着第二个报刊发言完毕,我举起刊牌:“Rita报业提问。”
许多目光落向这里。
安娜喜欢指向性提问,她的目光落点也很明确:“想请问被称为‘绝对王者’的牛岛若利选手,比赛中因为您的强攻拿下不少分,听说您从日本赶赴航班没几日,是怎样做到迅速调整好状态的呢?”
被问到的人思考片刻,回答的很诚实:“因为我不是第一次来波兰了,而且状态只要每日坚持训练就不会变。”
还真是听上去诚实到有些狂妄的回答,安娜迅速反应过来,追问:“那牛岛选手有受状态影响的时候吗?如果会因为某些事情影响状态,牛岛选手会如何调整呢?”
这个问题牛岛若利多想了一会儿:“四年前的选拔赛,我因为一些原因状态不好……没有解决办法,只想撑下去。”
如果面前的人是及川彻这样爱挟人心软进行道德霸凌的人我或许会更心硬一点,但偏偏不是,牛岛若利是十分痛只说得出三分的人。
我不由得想到那天。正值准备选拔赛的他训练日程很紧,我办理出国的各项手续文件也十分忙碌,分手的事情提过以后就被双方轻飘飘放置。直到把物品一箱箱搬离宿舍,将大部分寄回家,小部分寄往海外的公寓,我在最后一辆快递车驰离时站直身喘息,才看见了站在侧面的提着大袋零食和一束鲜花的,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牛岛若利。
“你是要……去哪呢?”
我已经将出国交换这件事告诉了许多人,家人、大学朋友、发小柳和还有她的男友天童,甚至及川彻我都因为向他咨询了出国中介的事,所以他也知道,顺带还问询了一嘴他和出国前恋爱的女友分手后的后续。
我有点儿忘了自己是否和牛岛若利提过,也许提过的,在他比赛和训练的时间里抽空的一点空隙,但因为听时像蝴蝶掠过耳畔,他很快就因为排球的巨大闷响忘却;也许我忘记提,因为我也太忙了。
但是去哪呢,我也无法给他一个准确答案:“目前是波兰,之后也许会是德国、索马里、中国……我也不知道。”
牛岛若利站着不动,等了半晌才听到他的下一句话。
“好。那什么时候回来呢?”
鼻腔忽地涌上刺鼻的酸楚,我喉头发出一声哽咽。想起来了,是我故意错开了所有告知他的时刻,我很怕很怕,他向我说出一句:能不能不要离开,即使是微乎其微发生的可能性,即使我对我的选择抱有坚定与热忱,却难以百分百对他无愧,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只能对他说对不起。
冰凉的液体滑落在地上,视线很快模糊不清,被他粗粝的手指抹去,很快又会落下来,我们无声地以我的眼泪作离别的降雨。
我释放自己的伤心,却忘了他也许也会痛。
……
我撑到十分钟后,选手下台,媒体能够散场时,头晕的感冒症状更重了一些,蔫蔫地拒绝了安娜工作完请客的邀请,拿起风衣和包准备先走。
“请问是……浅川小姐吗?”被某个工作人员叫住,他对我指了后台的位置,又递了一张员工证,口型是牛岛先生。
粉丝还在出口堵着,媒体也想多捕捉一些他的身影,此时是最好逃跑的时机了。
“没有解决办法,只想撑下去”,我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句话,心与脑袋一般沉重。
我伸手接过这张员工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