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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潮回声 ...


  •   冬天的海风顺着河口灌进来,把操场边的旗子吹得啪啪响。课间铃声拖着长音收尾,天色像被人用手掌按过一遍,灰里更冷了些。

      二中的寄宿楼正对着美术教室,中间隔着一条石板小道,石缝里爬着青苔,雨一停就立马起了腥湿的味。姜圻抱着书从宿舍门口出来,黑色羽绒服收得很紧,袖口沾了些水汽。下台阶时鞋底打了个小滑,她伸手扶住冰凉的铁栏杆,指尖霎时麻了一下。

      美术教室窗半开,窗框漆皮起壳。屋里几幅未完成的水彩画铺在案上,颜色被潮气熬成一层浅雾。一个女生坐在靠窗的位置,半侧着身勾线,灯光压在她的耳侧,碎发被湿气贴在脸颊上。她抬眼,视线像雨点落在玻璃上——一点,凉,立刻滑走。

      姜圻按住心口那阵不合时宜的悸动,目光却没挪开。隔窗的女生把线稿按住,继续落笔,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细细的,像远处雨在屋檐下连成一串。

      “喂,”身后有人叫她,“你就是新来的那个?”

      姜圻回头。一个短发女生踩着拖鞋站在走廊阴影里,运动服袖子挽到手肘,脸因为练泳常年被风吹得干净。她把一瓶橘子汽水“咕”的一声含住,仰头灌下去半瓶,打了个不太好意思的嗝,笑起来露出一小截虎牙。

      “陶雨。”她自报家门,顺手把空瓶塞进栏杆旁的垃圾筒,“游泳队的。看你老一个人站着,不冷?”

      “不冷。”姜圻声音平,不疾不徐。

      “我看你眼神一直飘到那边。”陶雨抬下巴指了指美术教室,“你认识她啊?”

      “不认识。”姜圻顿了顿,“她叫什么?”

      “沈忘。”有人从走廊另一端接了话。声音软,却带着一点自信的锋。一个女生抱着一摞印刷好的社刊走过来,沉甸甸的纸边勒出几条红印。她把刊物放到窗下的宽窗台上,掸了掸袖口,“文学社的闻今。”

      闻今看一眼美术教室的窗,又看回姜圻,笑容把分寸拿得很稳:“你要是喜欢画,文学社也常和美术社一起办活动。来了就来玩。”

      “我不太会。”姜圻说。

      “不会也可以。”闻今点头,“看得懂就好。”

      她说话的时候,街角小店的炸物味顺着风钻进走廊,和潮水腥味搅在一起,有点让人头昏。操场那面传来口号,男生们从塑胶跑道上散开成零零星星的小点。雨像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落了,先几滴,再连成片,打在走廊铁皮棚上,发出沉闷的响。

      “我得回教室。”姜圻说。

      “我也是,待会儿训练。”陶雨冲她摆摆手,转身跑了两步,又折回来,将走廊拐角处一张歪掉的宣传栏板子扶正,“这破玩意儿每周都要倒一次。”

      闻今慢吞吞整理社刊,把最上面的几本抽出来递给姜圻:“新一期,你看看。里面有沈忘的画。”

      姜圻“嗯”了一声,没伸手。闻今也不尴尬,把社刊叠回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往前走了两步,身形轻轻一侧,顺手把美术教室半掩的门扶正——门轴“吱呀”响,尖细,像一声压低的叹。

      晚自习前,天已经黑透。寄宿楼下的灯罩发黄,昏影像一层湿纱。食堂门口排长队,热柜里腾着雾气,夹带油条回锅和米饭水汽的味道。姜圻端着餐盘找位置,角落里空了一张两人桌。她放下盘子,对面忽然落下一本社刊。闻今坐下,指尖敲了敲封面:“现在看?”

      “……我吃完再看。”姜圻说。

      “我可以等。”闻今笑意不深,但撑得住距离,眼神柔柔地落在她脸侧,把她每一个小幅度的表情收入眼底。两人沉默地吃了几口,门口风一鼓,带动门帘猎猎作响。

      “你是从外地转来的吧?”闻今声音很好听,“口音不像本地。”

      “嗯。”姜圻把筷子放下,“爸妈在外地。”

      “寄宿不太习惯的话,可以到社团玩。”闻今抬眼,“你看人的眼神挺专注的,适合做编辑。”

      姜圻没接,端起汤杯喝了一口。汤一点也不热,但玻璃杯的温度足以把她冻僵的指腹烫出一圈薄红。

      “她的画其实不错。”闻今指的是沈忘,“我觉得是你多看一眼,才觉得哪里不一样。”

      “她脾气不太好。”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陶雨把餐盘轻轻一搁,往姜圻旁边一坐,“有人借她画笔她都不借。”

      “用习惯的东西不想换,也能理解。”闻今淡淡地说,“你也不借泳镜啊。”

      “泳镜可以借。”陶雨咬住筷子柄,笑,“但我只借给我愿意的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姜圻脸上。姜圻却没接,她看着食堂蒸汽里的灯光,一瞬恍惚:白色的雾气一团团裹住灯泡,灯泡变成一枚钝钝的黄核,一呼一吸,都在跳。

      雨下了一整晚。第二天第一节课是美术。老旧的石膏像被光压出细密的裂纹,教室里混着湿粉笔灰和墨汁味。沈忘比其他人来得早,正用削得很薄的铅笔做明暗关系。姜圻站在门口,听见纸面细密的摩擦声,像夜里风拂过芦苇荡。

      老师点名,姜圻报“到”。沈忘没抬头。她用力按了一下纸角,像要把没有来得及干的水汽按进纸纤里。后来换了模特摆位,大家拖着画架换方向。姜圻把自己的画板搬过沈忘身后,木头边撞到桌腿,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

      “借过。”沈忘抬起眼,声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姜圻退了一步。她留意到沈忘右手食指指腹有一道旧伤,像是被纸边割过。她莫名想问一句会不会痛,话到了喉咙又咽下去。

      下课后,风把窗帘飘起来,压在窗台干涸的水渍上。闻今拎着一只浅灰帆布袋站在门口:“沈忘,周末社团要做一个‘旧物记’的小采访,你有空吗?拍一些家里老物件——旧相框、摆钟、收音机之类的。”

      沈忘收拾笔,“不太想上镜。”

      “你不需要上镜。”闻今笑,“你来拍就好,或者……你拍别人的家,也可以。”

      “别人的家?”沈忘侧头,“你家?”

      “也行。”闻今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往前推,“我爸厂房那边有一台老德国产的印刷机,应该还能动。你拍机器,我写稿。”

      “那就算是合作?”沈忘问。

      “算。”闻今看着她,“不过,最好再找一个懂空间的人一起,布局会更好看。”

      走廊尽头,陶雨把游泳包往肩上一甩,鞋在湿地上打出小小的水花。她大步过来,没管别人说到哪儿,直接把一罐酸梅汤塞到沈忘手里:“你上午没喝水吧?脸都白。”

      沈忘看着那罐酸梅汤,过了一秒才接。她抬手时,袖口往下一滑,露出腕上一串浅青的橡皮筋勒痕。

      “下午来泳馆找我。”陶雨说,“你一直盯着水看,很像会游的样子。”

      “我不会。”沈忘说。

      “我教。”陶雨笑,眼里有一点孩子气的固执,“你会喜欢水的。”

      “她不一定喜欢。”闻今把帆布袋挪到另一边手臂上,“沈忘先决定采访的流程吧。周末可以先去我家。”

      她转向姜圻:“你也来?你对角度很敏感。”闻今目光很快地落在姜圻握笔的手上,落笔点轻轻一顿,“你按纸的时候会顺手摸一下边,像在找重心。”

      “我不会拍。”姜圻说。

      “那你看。”闻今语气柔软得像把湿毛巾搭在肩上,“看也很重要。”

      周末的天没有晴透。闻今家在城郊,一条狭窄的水泥路从厂房门口延伸出去,路边一条浅河,水发灰,河岸杂草沉重。厂房门口有一把旧藤椅,被雨淋得发黑。院里立着的铁皮牌子锈迹斑驳,几个字只认得出“印刷”二字。

      沈忘把相机从包里拿出来,手指先在镜头盖上停了一秒,然后取下。她站在厂房门内,仰角对着屋梁拍了一张,又往后退半步,低角度拍输纸台上的残墨槽,墨干了,裂成一道一道细纹。她眼睛沉下去的时候,空气都暗了一层。

      “这里。”闻今推开里间门,露出那台巨大的印刷机。金属外壳被擦得发亮,按钮磨得圆润。窗外的雨丝像被切成一段一段地挂在玻璃上。

      “可以开吗?”沈忘问。

      “可以。”闻今手指按在开关上,轻得像在抚琴键,“小心点就好。”

      机器轰地一声启动,屋子里的空气跟着震动。姜圻站在门口,她没进来,只是在门槛上站定,像在确认每一个人出现的位置。她的目光几乎没有停在闻今身上,而是从沈忘的肩线、手腕到侧颊一寸寸扫过去。那种看法不会让人立刻起鸡皮疙瘩,却像潮水暗地里往上顶,直到有一天你发现脚背已经没入水中。

      “灯再暗一点。”沈忘说,“关掉靠东那盏。”

      姜圻走过去,关了。光立刻收缩,印刷机的轮廓像一头趴伏在夜里的金属兽。闻今退到角落,让出中间的位置。她侧头看姜圻,笑得很轻:“你记东西很快。”

      “嗯。”

      “你很安静。”闻今说。

      “你也很安静。”姜圻回应。

      “我不算。我只是习惯把声音放低。”闻今把帆布袋重新挎上肩,“这样,大多数人就会靠近一点点,听我说什么。”

      “那你现在要说什么?”姜圻问。

      闻今没有回答。她抬手把耳边发丝别到耳后,目光擦过沈忘的侧脸,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地滑开。印刷机的轰鸣持续,金属齿轮咬合的节奏有一种催眠的重。窗外雨又大起来,水从屋檐落成一条线,线末端溅起细碎的花。

      后来她们把机器关了。厂房一下子静得过分,只剩屋外雨声和地面渗水的轻响。沈忘把相机放在案台,动作很慢地拧回镜头盖。她没有看任何人,像是突然把自己从一场过于靠近的梦里退出来。姜圻站在她不远处,舌尖抵住上颚,喉咙里一声低低的“嗯”最终没发出来。

      “去我家吃个饭吧。”闻今提议,“都在附近。”

      “我晚上训练。”陶雨说,“我明天来拿照片。”

      “我今天要赶稿。”沈忘把相机背回肩上,“改天。”

      闻今点头。她没有挽留,只说:“路上小心,河边台阶滑。”

      四人从厂房出来,风里裹着一股潮热的铁锈味。河面被雨打得起了白点。台阶果然滑,陶雨伸手去牵沈忘,沈忘没接,只是轻轻往旁边挪了半步。她们很少直白地拒绝谁,一切拒绝都像是自然发生。

      走到分岔口,闻今先往右,回头向两人摆摆手:“下周社团见。”陶雨冲她吹了个口哨,被她一个眼神压住,讪讪收回。姜圻没动,她站在路口中间,看三个人顺着不同方向的巷子散开,像是被潮水推开的三束灯影。

      夜里十点,寄宿楼熄灯前的五分钟。走廊尽头有人在窗下小声通话,玻璃映出一片模糊的人形。姜圻把书放回桌上,突然觉得手套少了一只。她下楼去找,走廊的冷空气像薄薄的水膜贴在脸上。

      楼梯间拐角处,沈忘坐在最后一级台阶,脚边放着那只手套。她抬眼看姜圻,没笑,眼神却不硬,像雨里暂时停了一秒的风。

      “掉的。”她把手套推过去。姜圻蹲下,手指碰到手套边,又碰到她的指尖。两个人都没动。灯忽明忽暗,像一口老旧的肺在喘。

      “谢谢。”姜圻收回手,“你今天拍得很好。”

      “还好。”沈忘说。她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轻,“你为什么总盯着我看?”

      姜圻没说话。走廊尽头窗外,远处的河道反着一点水光,像一条未被看见的缝慢慢裂开。她忽然觉得有股凉意从脚背爬上来,攀到小腿、膝窝,一寸一寸往心口走。她把手塞进那只手套里,手套里有很浅的洗衣粉香,湿气压住了香味的尖刺,只剩一层钝钝的甜。

      “可能……”她开口,又停住,“我记性不太好。看多两眼,好记。”

      “那就别记。”沈忘说。她起身,往上走了两级台阶,又回头,“有些东西记住了,会发霉。”

      她走了。灯忽然灭了一下,又亮。姜圻站在台阶转角,听到楼里同时传来一阵压低的笑声和咳嗽声,像不相干的生活碎片被雨水一起推到她脚边。她把手套攥紧,指节发白。

      那一夜,二中的操场被雨洗过三遍。清晨五点,游泳馆的玻璃门后亮起了第一盏灯。陶雨在水里往返,出水的一瞬间,冷白灯光把她肩背切出一个清晰的弧。她站在池边喘气,忽然觉得胸口卡着一团不肯散的雾。她想起昨天沈忘挪开的那半步。

      同一时间,城郊印刷厂里,闻今坐在办公室,手边一盏保温杯的热气拢成一圈白。

      窗外天光发灰,河面没风,像一张被雨浸透的纸,正慢慢地、慢慢地塌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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