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急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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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薇那句带着自我否定的疑问，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漾开的涟漪无声地漫过评估表上工整的打印字体。易难没有立刻去抚平那些涟漪。她只是将手边那份“积极资源清单”又往前推了半寸，指尖在纸张边缘顿了顿，留出一个恰好容目光停驻的距离。“李小姐，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慢慢看。”她的声音放得轻缓，像调节一盏灯的明暗，“或许现在，我们可以先试着找找看——今天早上，走进这扇门之前，有没有哪一件小事，让您觉得‘嗯，这样处理还不错’？”
李薇的视线落在纸上，唇线微微抿紧，那弧度与其说是思索，不如说是一种习惯性的审慎评估。“易医生，”她改换了称呼，指尖在皮质包带的缝线上无意识地划动，“如果一定要说……我拒绝了市场部一个临时插进来的报告，要求他们按流程给足时间。”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会议纪要，只有尾音一丝几不可察的上扬，泄露了少许紧绷。
“明确边界，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易难点头，笔尖在记录本上轻轻一点，没有发出声音，“那么，第二件呢？任何小事都可以。”
咨询室里安静下来，只有中央空调低微的送风声。李薇的目光滑向窗外一截枯藤，半晌才开口：“电梯里遇到个眼生的实习生，对她点了头，说了声‘早’。”她说完，自己先怔了怔，仿佛才意识到记忆里存着这样一幕。
“一个简单的问候，有时也能传递稳定的信号。”易难微笑，注意到李薇摩挲包带的指尖停了下来。她尝试引导：“除了工作场合，生活里是否也有类似的……”
“我的工作就是我的生活。”李薇打断她，笑容礼貌而疏离，像一层精心擦拭过的玻璃，将探询的目光轻轻挡在外面。
易难适时收住话头，将另一份量表无声地铺开。就在此时——
“滴、滴、滴。”
振动声闷闷地从李薇的手包底层传来。她歉然点头，迅速侧身接起，听筒紧贴耳廓。易难看见她垂下的眼睫快速颤动了几下，再抬头时，方才那点稀薄的松弛已荡然无存。“抱歉，急事。”她抓起手包起身，大衣下摆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半侧过脸，手机仍贴在颊边：“细节我们线上再敲定。”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走廊转角。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清脆、急促，渐行渐远，最终被门外卷过的风声吞没。
易难望着对面空下来的沙发垫，那里还留着极浅的压痕。她慢慢合上刚刚打开的量表册，纸页闭合的轻响在过份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这就……结束了？”夏翎从接待台那边探过头，手里还捏着擦了一半的摆件，水桶边缘滴滴答答落下水珠，在瓷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嗯，急事。”易难揉了揉眉心，指尖冰凉。计划表上精心排布的一小时，如今只余下二十分钟的空洞，和空气里残留的淡淡香水尾调。
“难怪她下属说她‘冷血’呢，约好的时间说走就走……”夏翎小声嘀咕，手里的抹布无意识地在台面上画着圈。
“夏翎！”秦织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她方才一直靠在窗边翻阅旧期刊，此刻“啪”地一声合上杂志，转身时，卷发的弧度都带着凌厉，“来访者的私人情况，是我们能在背后议论的吗？”她走近几步，高跟鞋敲在地面的声音刻意放重了，美丽的脸上凝着一层薄霜，“尤其是我们现阶段的处境，更该谨言慎行。你说这话，让万一折返的来访者听见，会怎么想？”
夏翎脸腾地红了，一半是窘，一半是不服。她把手里的抹布往桶里一掷，水花溅起：“我又没当着她的面说！这不就咱们自己人吗？再说，我说错什么了？她那规矩就是没人情味嘛！”
“自己人？”秦织唇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指尖轻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教养和职业界限，是分‘自己人’和‘外人’的吗？易难辛苦维持着咨询室的体面，不是让我们在这儿凭着小情绪嚼舌根的。”
“你！”夏翎眼圈有点红，声音拔高了，“某些人倒是懂得多！就是不知道这份‘懂事’，是职业素养呢，还是……”她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刹住，别过脸去，胸口起伏着。
空气骤然安静。窗外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更衬得室内一片僵冷。
“够了。”易难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疲累的力度。她看向夏翎，眼神里有警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秦姐说得对，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她又转向秦织，语气缓和下来，却同样坚持，“夏翎年轻，心直口快，没有恶意。眼下艰难，大家压力都大，互相体谅吧。”
秦织深深看了易难一眼，那目光复杂，里面翻涌着些什么，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潭。她没再说话，转身走向自己的小办公室，关门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压在人心上。
林知许不知何时已站在茶水间门口，手里端着刚泡好的茶，白汽袅袅。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僵立的夏翎和紧闭的房门，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论天气：“第二百零一次。这类无建设性内耗，对提升来访者满意度毫无助益。”说完，他啜了一口茶，转身回了沙盘室。
夏翎瘪着嘴，蹲下身用力拧着抹布，水声哗啦，眼圈却更红了。易难走过去，默默递了张纸巾给她，什么也没说。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小厨房。易难对着微波炉里旋转的饭盒出神，热气的嘘嘘声单调地响着。林知许靠在门边，递过来一杯温水。“她的‘急事’出现得太规律了。每次触及深层感受，电话就响。”他顿了顿，“像某种……精准的回避机制。”
易难接过水杯，温暖的触感短暂地驱散了指尖凉意。“我知道。”她低声说。银行APP的图标就在手机桌面一角，她强迫自己不去看。
傍晚时分，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李薇的消息简洁如常：“周六早九点可。”
短短几个字，却让易难攥着手机，在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站了好一会儿。窗外，归巢的鸟群掠过天际，翅尖染着最后一缕金晖。
周六晨光清冽。李薇准时而至，衣着依旧一丝不苟，只是眼底透着一层薄薄的青影，粉底也未能完全遮盖。
这次易难没有急着推量表。她将一杯温水放在李薇手边，然后才取出一张空白纸，轻轻推到对方面前。“今天我们试着换种方式，”她的声音像温水中化开的蜜，“如果抛开所有别人的评价，只用一个词来形容‘领导’这个角色带给您的最主要感受，会是什么？”
李薇握笔的指尖微微一颤。咨询室安静极了，能听见笔尖悬停于纸面上方、那细微的电流般的凝滞。许久，一个力透纸背的词汇落下：“孤独。”
墨水在纤维间微微洇开。易难的心，像是被那墨迹轻轻烫了一下。
就在李薇唇瓣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熟悉的手机震动声再次响起，嗡鸣着撞碎一室刚刚聚拢的微光。李薇瞥见屏幕，脸色几乎是瞬间苍白了几分，那种苍白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深重的、习以为常的无力。她深吸一口气，接起的动作甚至比上次更匆忙。“……妈，我知道了。……好，马上，您别动，等我。”
通话短暂。她挂断，抬眼看向易难时，已迅速重整了所有表情，唯有一丝极力压制的颤音残留在尾句：“非常抱歉，家里有急事，必须马上走。”这次甚至没有约定下次，只留下一个被焦虑拽着迅速远去的背影。
易难走到窗边，看着那辆熟悉的轿车匆忙驶离，尾灯在巷口一闪而逝。她回头，看见林知许站在咨询室门口，目光沉静。
“她的‘急事’，”易难喃喃，“比我们想象的更重。”
林知许走到那张纸旁，低头看着那孤零零的“孤独”二字。“问题从来就不只在职场。”他缓声道，“她背负的东西，可能让她根本无力在咨询里真正停留。”
接下来的两周，李薇依旧赴约，却又总在某个关键节点被电话唤走。易难调整方案，尝试更结构化的短期干预，布置“沟通方式调整”的观察作业。李薇完成得认真，甚至主动反馈了下属态度细微的积极变化。但易难看得分明，那层玻璃罩依然存在，所有改变仿佛都发生在罩子之外，触不到内里那个写下“孤独”的人。
直到一次，李薇破天荒地在非约定时间发来消息，语气是罕见的直接：“易医生，您的方法似乎效果有限。我需要的可能更……速效。团队凝聚力问题迫在眉睫。”
易难对着屏幕愣了片刻，窗外暮色正沉。她斟酌良久，敲下回复：“心理层面的转变，很难速效。但我们可以一起看看，当下最紧迫的关卡，我能如何更好地支持您。”
最终，她们约定了下一次咨询，焦点转向更具体的“领导力情境模拟”。那天李薇来去依然匆忙，但易难注意到，她将写有沟通建议的便签仔细对折，放进了钱包夹层。
季节悄然转向深秋。某一日咨询结束，李薇罕见地没有立刻起身。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易难整理笔记，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上次……你问起生活。我养了多年的猫，上个月走了。我没跟团队任何人提。”
易难动作顿住。她抬起头，看见李薇侧脸向着窗外，夕阳余晖给她轮廓镀上一道柔软的金边，也照出她眼角一丝未能彻底隐去的微光。那层坚硬的玻璃，似乎在这一刻，极轻微地模糊了一瞬。
“李小姐，”易难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谢谢您告诉我这个。”
李薇没有回应，只是很轻地点了下头。她拿起包离开时，脚步似乎比往常缓了半分。
送走她，易难独自在咨询室坐了许久。晚霞如火，泼洒进房间，将一切都染上一种温暖而虚幻的色调，连空气里的微尘都像在金色的光河中舞蹈。但那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却，窗棂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浓重，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侵染开来。远处天际，绚烂的橙紫之下，已然透出沉郁的蓝黑底色，黑夜巨大的轮廓正在无声聚拢，深不见底。
“完成啦！”她向后靠进沙发，对着满室流转的、即将消逝的光晕，长长舒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久违的、一丝微弱的希望。
林知许站在门口，身影一半浸在暖色里，一半已没入走廊的昏暗中。他没有看易难，目光投向窗外那正在被黑暗吞噬的、最后一线霞光。
“她问题没解决。”他的声音平静地落下，像一颗石子，投入这短暂暖色幻象的中央，直沉底。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急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