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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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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便利店门口的风
傍晚七点，延南洞的风把便利店门口那条塑料旗吹得哗啦响，像谁在半空里拎着一串细碎的笑。
韩智安夹着文件袋，从店里推门出来。她刚回了两个电话，客户那边的时间表又变了，拍摄得提前半小时，她却只“嗯”了一声，然后说：“我知道了。”语气不重不轻，像清水落杯。
门口长椅上坐着个瘦高的男人，白T外面套了件褪色的牛仔外套，头发被风拢成了乱的，额角露出一小截，眉眼干净。他正端着一杯冰美式，用吸管飞快搅拌，像在跟时间赛跑。
“你在干嘛？”她路过时不由自主问了一句。不是爱搭话的人，只是这动作太像比赛。
男人抬头，眼睛亮亮的：“降温。今天的冰不够自信，我帮它建立信心。”
智安“……”，决定忽略。
她侧身要走，男人突然站起来，长手长脚跟影子似的挡在她前面：“等一下！你能借我一下你的……气场吗？”
她停住，打量他一眼：“我没有出租这一项。”
“假的也行。”他认真点头，“我等会儿要跟老板借个插线板。一个人去很像来勒索，他要是看到你在旁边，可能就会想，‘啊，这个人有朋友’，就会对我友善一点。”
“……”
她被这套奇怪逻辑逗得几乎笑出声，但嘴角只轻轻一动，“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借一下插线板’？”
“我刚才说了。他问我‘用来干嘛’，我说‘给麦克风充电’，他又问‘你哪来的麦克风’，我就给他演示了一下——”男人举起手机，点开录音，压低嗓子念：“‘这里是延南洞便利店，风正在努力，咖啡正在发抖。’他听完更不借了。”
“合理。”智安点头，“那与你的麦克风有什么关系？”
“我在练开放麦。”他坦率地说，“新人。今晚八点有个五分钟的时段，我想录点环境音暖场。真的就五分钟，但我需要——”
“——插线板。”她替他接上，像在会议里把重点哑光画出一条线，“我陪你去。一次。”
男人眼睛一亮，冲她鞠了个小小的躬：“谢谢。等我有名了，在致谢里写你的名字。你叫——”
“韩智安。”
“我叫车允锡。”他报名字报得很快，像怕她不记，“车道的车，允许的允，锡纸的锡。你可以叫我‘允锡’或‘那个很瘦的’。”
“我不会叫你后者。”她淡淡说。
两人一起进店。老板正把热柜里的鱼糕翻面，抬眼看到允锡，表情明显紧张了半秒。允锡立刻把背打直，笑容规矩得像挂在墙上的：
“老板您好，我刚才表达不够清晰。我需要借一个插线板，使用时间十五分钟以内，放在门口那张椅子旁。我会抵押我的学生证。”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证件，“虽然我已经毕业了，但照片还在。”
老板盯着那张学生证看了又看，像在确认这人不是来推销百科全书的。智安开口，声音平稳：“我在这附近做项目协调，今晚要临时调度灯光。插线板我会看着，不会影响客人。借十五分钟，押金按你说的来。”
“你做调度？”老板的语气明显放松了一点。
“嗯。签合同、对账、安抚艺人、哄小孩、找狗。”她不动声色地把职业范围扩大到了社区服务，“插线板会放在门口椅子下，不占道。”
老板犹豫两秒，把插线板从柜台下面拿出来，递给她：“十五分钟。超过一分钟，给我买三根鱼糕。”
“成交。”智安接过，点头致谢。
出门时，允锡悄悄朝她竖了个大拇指，“你气场比我想象的更有用。”
“是逻辑，不是气场。”她把插线板固定在长椅腿上，动作利落，“你还有九分钟用来犯错，五分钟用来成功，一分钟用来道歉。”
“哇。”他真诚感叹，“你的人生是按格子走的。”
“不按格子会踩到坑。”她把文件袋压在插头边上，眼角余光扫到他鞋带松了，“鞋带。”
“啊——”他弯腰系鞋带，系到一半，又停住，仰头看她，“我能问个问题吗？”
“可以。一个。”
“你平时，都这样救陌生人吗？”
“我只是想省掉多余噪音。”她指指他，“你刚才的噪音挺大的。”
允锡被噎住两秒，忽然笑了，笑容像在风里晃了一下：“那我以后小声一点。”
他说到“以后”的时候，没什么占有欲的意味，像顺口说“下次别忘了带伞”。智安没有接话，把手机掏出来看表。距离他开放麦还有三十五分钟。
“你第一次上台？”她问。
“第三次。第一次讲了‘冰美式如何重建自信’，台下只有一个人笑，是我朋友。第二次讲‘合租屋的冰箱外交’，大家都笑了，但笑点在我不小心把矿泉水开在了麦克风上。”允锡诚恳，“我觉得观众爱看真实。”
“真实不等于事故现场。”她提醒。
“嗯。”他点头，认真听进去了的样子。然后忽然指着她手里的文件袋，“你这个边角翘起来了，小心纸会折。”
她低头按平，随口问：“你今晚的段子，主旨是什么？”
他想了想：“人类如何体面地搞笑，而不让生活更难看。”
“听起来像你写的毕业论文题目。”她评价。
“如果我真的写，应该会挂科。”允锡笑，又忽然压低声音，“你能帮我做个小实验吗？就是——当我讲笑话的时候，你不要笑。你可以点头、喝水、打哈欠，但不要笑。我要看看在这种高压环境下，我会不会崩溃。”
“可以。”她居然答应了，“但你要先通过我的测试。”
“什么测试？”
“现在开始，三分钟内，把插线板的线理顺，避免绊倒路人；第二，把你的杯子从长椅左边挪到右边，避开椅子缝；第三——”她顿了顿，“讲一个你自己也觉得好笑，但不伤害任何人的段子。”
允锡长长“哦”了一声，立刻行动起来。他蹲下把线沿着椅腿绕成一个圈，用鞋跟轻轻压住，又从口袋掏出几枚便签纸，飞快写上“请小心电线”，贴在椅子边缘。杯子被挪到右侧，他抬头看她，眼睛像受表扬的小狗那样亮。
“第三个。”智安提醒。
允锡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叫车允锡，我的人生目标是让任何饮料都恢复自信。你们知道吗？冰美式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自信的饮料——看起来像可乐，但没有气；看起来像中药，但没有效果；看起来像失恋，但没有人安慰它。于是我决定成为一名咖啡心理咨询师——‘你好，你的味道今天走丢了吗？没关系，我们一起找——如果找不到，就加糖。’”
智安没笑，只是点头。允锡眨眨眼，又接着说：“然后我也给自己做了咨询。我问自己：‘允锡，你为什么害怕老板？’我的内心回答：‘因为老板掌握了插线板。’这就是阶级的本质——谁掌握了电，谁就掌握了话筒。”
这一次，她的嘴角还是动了一下，很快按住。她看了看时间：“不错。你至少知道节奏在哪儿。”
“你没有笑，我还活着。”他松一口气，“看来我可以在高压环境下生存。”
“你刚才的‘阶级的本质’少一点。”她平静地给建议，“开放麦观众下班很累，他们更想听你如何把袜子和生活谈判。”
“袜子？”他愣了两秒，灵光一闪，“谈判学！左脚说：‘我今天要去跑步。’右脚说：‘不行，我要去面试。’最后他们和解，一起去洗衣机里复盘。”
这次，智安没忍住，“噗”地笑了一下，又把笑收回去，像不小心露出一秒钟的私密表情。
允锡像完成了什么伟大成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正要再说什么，便利店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嘶嘶的提醒——老板探出头，抬起三根手指：“三分钟。”
“收到！”允锡冲他比了个OK，看向智安，“我去归还插线板。等我一下。”
他小跑进店，长腿步子大，几乎要踩着风。智安低头把文件袋收好，手机又亮起来，是制片发来的新消息：晚上八点半开远程会，临时改剧本一场。她回了“收到”，抬眼时，允锡已经把插线板递给老板，认真道谢，还主动买了两根鱼糕。
“补偿社会。”他把其中一根递给她，“社会先尝。”
“我不饿。”她摇头。
“不是饿不饿的问题，是仪式感。”他把串子往她这边推了一点，眼神诚恳，“今天风这么努力，我们也得努力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滑稽得正好。智安接过，咬了一小口，鱼糕汤的热气往上蹿，鼻腔里都是白胡椒的味道。
“谢谢。”她说。
“我该去演了。”允锡看了看时间，“你要来吗？就在前面那家小店，地下室，台阶很陡，但不会塌。我只讲五分钟，笑不笑随你。”
“我还有会。”她说。
“那也行。”他点点头，没有失望得太明显，反而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的便签，写了个号码，“这是我号码。如果你以后需要借任何跟电相关的东西，我可以友情价。延长线、三角插、甚至……笑声。”
“笑声也能借？”她挑眉。
“可以。我有库存。”他眨了眨眼，“而且不占空间。”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像突然想起礼貌用语的孩子：“谢谢你，韩智安。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变成‘没有插线板的人类悲剧’。”
“下次直接说用途。”她提醒，“别先给人看你的学生证。”
“好。”他用力点头，像接到什么严肃的训练任务，“下次我会先展示我的灵魂。”
他说完，真的走了。背影细长，被风一压就有点弯，过了路口，和晚高峰里匆匆的人群混在一起。
智安把鱼糕吃完，扔掉竹签。她不是那种轻易被陌生人记住的人，也不习惯把偶遇当作故事的开头。可她低头看到便签上的号码，出神了一秒，把它夹进了文件袋最内层。
手机震了一下。制片在群里说：“八点半变八点十五，抱歉。”她回“OK”，抬头对着玻璃照了照，确认发尾没有乱，再迈步离开。
走到路口时，有一辆外卖车拐弯太急，差点扫到她的袋子，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正要继续走，忽然听见对街地下室楼梯口传来一阵笑——那种密集、真心、忍不住的笑。
她停了不到一秒，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风贴着街角拐过去，旗子还在哗啦响。延南洞的夜刚开始，某个地下室的小麦克风正认真放大一个人的声音。那声音说：“大家好，我今天学会了一个东西——如何礼貌地借用插线板。第一步，找到一位拥有气场的人类……”
智安没有回头，但她知道自己听见了。她忽然想起刚刚那句“笑声不占空间”，心里像被轻轻晃了一下，没掉东西，只是换了个更稳定的位置。
她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步子不快不慢，像她一贯的样子。
夜色把人声收拢，又把它们放出去。城市里所有的风，都在练习如何把笑声带到转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