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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又胡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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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上官钰被抬回府时,遍体鳞伤,只闻说是遭狼噬咬,从未提及尚有刺杀之事。
究竟是谁,竟如此狠毒?给上官婉儿下毒尚嫌不足,连上官钰也要斩草除根?
她正暗自心惊,又连忙屏息再听。
颜映柳已抬眼,眸色灼灼,满是急切与懊悔,低声续道:“我料那人一击未中,绝不善罢甘休,狩猎将至,便是他们再布杀局之时。”
“纵使不能令你血溅御围,也可借深林恶兽,让你失足其间,有去无回。”
“所以我先一步令阑夜率七人伏于林暗,我承认,原想将计就计,将其一网打尽,但我从未想过伤你分毫!”
“坠马与狼群,皆脱出我算筹之外,若我对你存半分杀心,便教天雷劈骨,尸骸无存。”
他声音低下去,只剩哀求:“好夫人,这些昼夜,我睁眼是悔,阖眼仍是悔,恨自己千算万算,独独漏了你的一寸平安。”
“你……也别再说那样伤心话了,好不好?”
长篇大论听下来,上官钰眉心越锁越紧:“你是在同我讲故事吗?”
“嗯?”
颜映柳微怔,眸底那抹被戳破的仓皇一闪即逝,随即弯唇:“怎会呢夫人,不够真实吗?”
“那便罚我彻夜不眠,守在夫人身边,一句一句拆成实情给你验,可好?”
“……不必了”
上官钰并非愚钝之人,字里行间那份恳切,他尚能辨得真切,只是颜映柳素性油滑,甜言蜜语里十句难信一半,他至多取其四分。
真正教他胸口发沉的,是皇后那刻骨的恨意。
父母双亡,她仍嫌不足,连婉儿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要赶尽杀绝。
分明已位极人臣,荣宠滔天,究竟结下何等血海深仇,才换得这般不死不休的狠绝?
反观颜映柳,自觉方才一席话已唱得声泪俱下,除去身份挑明,其余句句属实。
他暗里掐指,纵换不来一个动情的吻,好歹也该削去对方几分戒备。
岂料忐忑空等半柱香,只等来上官钰沉凝片刻,轻描淡写一句:“既是缉凶,情有可原,只消下回再布局,先递个字与我,省得我措手不及。”
语罢,任由秋香轻搭肩头,步履从容,竟真似要径直回院去。
将至门口时,他身形忽顿,未有半分预兆地回眸,落在颜映柳脸上,晦暗不明,沉沉望了片刻,末了才淡淡抛下一句:“时候不早了,愿将军此去,顺风无阻,臣女告退。”
颜映柳:“……”
态度虽较先前缓和不少,褪去些许冷硬疏离,却仍远非他心底所盼的模样。
何况听来无半分退让,像极了无声调侃,仿佛自始至终将他的深情当作一场好戏。
含笑旁观,还不忘夸他编得活灵活现。
玳瑁偷眼瞧他,心底对上官钰的敬意又添几分,三两句轻描淡写,便叫自家主子悻悻收兵,不愧是大家族出来的,谈笑间锋芒尽藏。
才气逼人!
他斜睨墙上那两名苟延残喘的刺客,半蹲到轮椅侧,低声禀问:“将军,这二人……如何发落?”
颜映柳懒倚在轮椅里,眉梢沉倦,他漫不经心地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喉间溢出的声线低哑散漫,只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杀了。”
玳瑁一怔,他分明记得上官钰说过是要放了的。
只当主子是倦极忘了这话茬,忙躬身劝谏:“将军,夫人特地交代,要放他们走的。”
他满心揣着顾虑,原怕违了上官钰的令,回头颜映柳要吃他的冷脸,谁知这话落进对方耳中,竟生生拧出了别样意味。
颜映柳倦意顿收,半阖的长眸徐徐撩起,抬眼朝他望来,语气听不出喜怒:“我竟不知,不过几日功夫,你倒先成了他的人。”
“这般听他的话,他既烦我厌我,你怎不干脆一刀捅死我,好让他落个清净?”
玳瑁彻底懵了,满脑子只剩一排排惊惶的问号。
真是有苦难言,他哪敢接这话茬,忙垂首敛目,脑袋埋得更低,闷闷道:“将军,您又说胡话了。”
颜映柳半晌嗤出声:“我可没有。”
玳瑁:“……”
主命难违,只得把满腹疑云生生咽回,低声又道:“那属下推您回去?想必阑夜已收拾妥当,今夜仍按原定更次动身么?”
颜映柳道:“随便。”
他果真走得悄无声息。
直到秋香敲门禀报,上官钰才知人已出发。
邵蔺县远,要先连夜疾驰,到城郊客栈歇一晚,次日天不亮继续赶路,一连数个昼夜,方能抵达。
此刻,上官钰面上那层的人皮面具已悄然剥落,真容尽现。
眉骨峻拔,眸子清亮,含笑时温润,凝思时偏蕴几分秀朗,再来劲装束身,肩宽腰窄,不见武夫粗砺,像极自书香深院踱步而出的世家公子。
他抬眼掠向门口,轻声交代:“自今日起,无论何人求见,一律回绝,若仍纠缠,便称我染了过人重症,闭门静养,概不见客。”
“每日三餐,你照旧送入我房,余时守死院门,半步不得让人窥出我不在,可记牢了?”
桌侧几盆血水尚未倒掉,旁边血污绷带堆叠,药物散乱,显是他自己刚换过药。
秋香眉间忧色压过迟疑,终是低声劝:“公子,才换两次药,皮肉还没合,再养两日罢……”
他闻言,神色未起半分波澜,指尖轻挑,取下架上幕篱。
竹骨微展,檐角低垂,半幅面容便沉入纱影,身形一错,与夜色悄然合一。
包袱早系在门边矮凳,上官钰俯身一抄,布囊便稳稳落肩,他脚步不停,与秋香擦肩之际,只低声留下一句:
“若有人还敢怠慢你,动手便是,后果我担,别让旁人欺负到你。”
“等我回来。”
秋香早知他决计不会携她同行,只能攥紧衣角,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屋子定会给您日日扫净,天天等。”
“您……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好。”
话音尚在,对方已矮身没入黑暗。
腿上的药新换过,灼痛已褪,只余一点钝麻,倒不妨事。
上官钰单手撑墙,身形掠起,悄无声息地翻出府墙,趁着街市将阑,扭头拐进一家马厩。
门板虚掩,油灯昏黄,只一个小厮歪在草垛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周遭静得只剩马蹄偶尔刨地的声响。
上官钰无声掠至其跟前,指尖在他肩头轻轻一点。
小厮猛地惊跳,迷迷糊糊睁开眼,抬头便见一道黑影立在面前,他吓得“哎哟”一声,连滚带爬地站起身。
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抵着马厩的木栏才稳住,颤声嚷道:“你,你穿成这样做什么去?我告诉你,偷马可是要报官的!”
“到时候把你抓起来,打板子,关大牢!”
“……”
上官钰默了一瞬,目光扫过小厮惨白的脸,指尖微抬,将面前罗纱轻轻撩起一线。
昏灯顺势滑进,映出他大半张脸。
“租马。”
他只淡淡吐出两字,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随之抛出,“啪”地砸进小厮怀里,冷声补道:“要最快的,立刻就走。”
颜映柳虽先行,却不过抢得眨眼先机。
他单骑,对方双马,然而只要鞭影不留情,未必不能夺路抢在颜映柳之前,抵达城郊那间客栈。
于是他一抖缰绳,避开官道,闪入密林深处的一条羊肠暗径。
夜黑如墨,无星无月,唯蹄声“嘚嘚”作响,一路狂奔,竟驰了整整一宿。
待天际翻出鱼肚白,仅余寥寥几缕暗色残留天际时,那座四方客栈终于跳入视野。
虽在城郊,却扼住进城咽喉,南北驿道皆在此交汇,难免嘈杂。
上官钰翻身下马,随手把几粒碎银抛给迎客的杂役,嘱他好草好料,蓦然转身,目光却被门槛前的一簇人影倏然勾住。
里头混着几名胡客,高鼻深目,氈帽皮靴,身形高大,突兀得扎眼。
谁也说不清他们为何大清早便聚于此。
更令上官钰诧异的是,颜映柳竟只晚他半步,此刻正被玳瑁推着轮椅,缓缓跨过门槛。
好在他早有防备,昨夜途中已换了一张新脸,专挑丑处下手。
小眼,塌鼻,麻子叠痘印,怎么寒碜怎么来。
纵是颜映柳眼利如鹰,也断难从这副尊容里挑出半分旧影来。
上官钰心底早有成算,便抬手掸了掸衣襟,摆出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势,大步晃向门口。
前脚尚未踏槛,里头嘈杂已扑面而来,并非一人独语,竟是数种嗓音交杂,吵吵嚷嚷,隔远都能觉出几分火气。
他眯眼一扫,只见颜映柳独坐在前厅那张最显眼的木桌旁。
今日倒换了身素色长衫,布料粗简,半缕绣纹也无。
就连昔日束发玉冠亦不见踪影,长发随意披散,半掩肩头,反倒映得那张脸苍白清透,活脱脱一副人人可欺的孱弱相。
显然刻意敛了锋芒,想低调些。
只可惜并未让他如愿以偿。
此刻围在他身边的,正是门口那伙胡客。
打头的那位格外魁梧,高旁人半头,肩宽背厚,往颜映柳面前一杵,活像堵墙。
四五人围成半圈,嘴里叽里咕噜,语速又快又急,上官钰虽听不懂,却见他们横眉竖目,唾沫横飞,几乎溅到脸上的架势,显是怒骂不休。
稀奇的是玳瑁竟不在他身边,许是被颜映柳早一步支开忙其他的。
眼下周遭无一名护卫,不知他是自负到胆大包天,还是算准了此刻无人敢真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