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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墓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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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天,似乎不太平。
我和我的朋友们,日子全部不好过。
不好过,但还是得天天过,一轮复习从月考结束后就正式开始了,我复习得相当不顺利。
大部分时间唉声叹气,少部分时间精神抖擞,黎南歌建议我去医院检查一下脑子,看是否有精神分裂的前兆,我跟她说我没时间,哪怕得了精神病,我也得照样参加高考。
同样精神状态不怎么稳定的还有陆冀为,他有一天晚上敲我家门借感冒药,似乎是重感冒,鼻音很重,眼神看着也没平时清醒,那层淡淡的疏离被迷迷糊糊代替,我一摸他额头,烫。
我从家里的药盒子找出一些连花清瘟冲剂和头孢片,除此之外,还给他拿了盒退烧药,反复叮嘱退烧药不要吃多,吃多了会死人的。
我不太放心,掐着药盒不给他,非要陆冀为重新描述一遍每种药每天应该吃的剂量,才犹犹豫豫把药塞到他怀里。
三四天后,陆冀为忽然出现在我们班级门口,指名道姓找我,我睁圆了眼睛,黎南歌以一种诡异兴奋的八卦眼神倏地看向我。
我把黎南歌亮得都能当灯泡用的眼睛伸手捂上,顺便推开了她的脸,呵呵笑道:“莫慌,莫慌,我家邻居,来借饭卡的。”
黎南歌满眼怀疑,估计是没想明白“邻居”和“借饭卡”之间能有什么联系,说实话,我也没想明白。
陆冀为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下午有事吗?
他的感冒还没完全好,声音变了,跟平时的不一样,沙哑哑的,带一点儿磁性,乍一听还挺好听。
陆冀为就用他这种富有磁性的性感嗓音,一句话把我问懵了。
什么叫下午有事吗,下午上课啊,我怀疑陆冀为的脑子被烧糊涂了,要不然就是没听我话,药吃多了,变傻了。
“下午上课,你不上吗?”
陆冀为看了我一会儿,平静道:“逃了吧。”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却惊得差点儿吓掉下巴,我确定,他不是傻了,他是疯了!
陆冀为安静地等待着我的答案,有认识他的人从旁边走,他还扬起笑容跟人家打招呼,等人走过去了,他又低头看我,目光平静幽深,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我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哥,你是不是…疯了?”
“今天是我妈妈的忌日,我想去看看她。”
陆冀为一句话把我搞得沉默了,我再不能多说什么,迅速想了遍下午的课程,两节课考试,一节语文,一节生物,下午应该都不会讲特别重要的内容。
我下了决心,心情有点儿沉痛:“你去一楼大厅等我吧,五分钟后汇合。”
“我在这里等你。”
我回头怒视他,呲牙咧嘴:“不行,不许在教室门口等,去一楼!”
说完,我冲回座位收拾书包,语速很快地跟黎南歌交代。
“南歌,我要请假,下午的考试卷麻烦你帮我收起来吧。”
黎南歌歪着身子,托着腮,笑眯眯看我,朝我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
“去私奔啊?”
语不惊人死不休,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你在乱说什么疯话,我们就是....就是去一个地方...”
黎南歌拖长音‘哦’了一声,朝我一眨眼:“你不是说,他是过来借饭卡的吗?”
“怎么,不借饭卡了,改成借人了啊?”
黎南歌的这张嘴,像抹了什么奇怪的有毒物质,我被她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又呆又气地愣着看她。
黎南歌看我这个样子,笑得趴倒在桌子上,眼泪都笑出来了。
“去吧去吧,不逗你了,赶紧去吧。”
我把书包一背,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冲她喊:“你别忘了给我收卷子!”
“知道啦!”
我去找常青请假,用的照旧是老掉牙的理由。
“老师,我肚子疼,想请一下午假。”
我双手捂着小腹,可怜兮兮。
常青瞄了我一眼:“连书包都收拾好了?”
我心里一咯噔,糟糕,大意了,忘记先把书包放在外面了。
于是只好讪讪地笑。
常青笑着摇了下头,没再多说什么。
我接过常青批好的假条,弯腰鞠了个躬:“谢谢老师。”
“回家灌个热水袋,喝点儿红糖水,实在疼就吃粒布洛芬,别忍着。”
我愣住了,回过神来才小声地又说了句:“好的,谢谢老师。”
常青点点头,让我走了。
我走出办公室,心里慢腾腾涌出一点儿愧疚,我似乎不应该这样轻率地欺骗老师,因为常青有的时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因为撒谎而请来的假自然心虚,我跑着下楼,到了最后一层楼梯,站在大厅里的陆冀为正仰头看着我跑下来。
他今天有点儿奇怪,但说不出哪里奇怪,可能是这一段时间他都心情不好的缘故。
我走到他的身边,心扑通跳,我捂了捂胸口:“我们怎么去?”
“坐城际大巴。”
我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那得先去客运站吧?”
陆冀为‘嗯’了一声、
公交车慢吞吞的,不知道得折腾多久才能到,我当下决定,干脆骑电动车去客运站好了,不然车留在学校里,我明早上学还是个问题,就是.....
我目光从上向下打量了一圈陆冀为,陆冀为被我看得悄悄后退了一步。
退什么退,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摸着下巴:“你多重啊?”
陆冀为很警惕:“问这个干嘛?”
我叹了口气:“我怕你把我的小电驴压扁了。”
我推着电动车往校门外走,在门卫大爷那里神态自若地交了请假条,顺利走出校门时,我还感叹,坏事不能多做,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可怎么得了。
走到马路边,我把书包放进前面的车篮里,自己坐好,回头看了一眼陆冀为。
“上来吧。”
陆冀为看上去是真的很不情愿:“一定要坐这个吗?”
我憋住笑,板脸骂他:“少废话,快上来。”
我的电动车小,从设计到颜色完全属于女生座驾,后面的座位更是个小小的椭圆形,我曾经带过一次钱浅,她都抱怨有点儿小,坐着不舒服,何况陆冀为?
勉勉强强坐上来,我瞬间感觉到身后的重量,车身也立时变得沉重不稳了,上一秒想打趣陆冀为,下一秒又心疼起我的小电动车。
我试着往前骑了一下,摇摇晃晃的,不太敢开快。
我满脑门汗,偏偏陆冀为还要给我添乱。
“你怎么不问我坐好了没有?”
我咬牙:“你坐好了没?”
陆冀为忽然一手拽上我腰间的衣服,温温热的手掌,突如其来的痒,把我吓了个激灵,差点儿弹起来,回头怒气冲冲地朝他吼。
“你干嘛?”
“不扶会跌下去。”
我瞪了他一会儿,无果,他就这么坦然回视我,并不松手,我又悻悻地扭回头去。
毕竟后面驮了这么大坨重物,车子一开始歪歪扭扭向前,总也保持不了平衡,后来凭借我高超的驾驶技术才慢慢好起来,当然,还是不敢骑快,毕竟我还想好好活着回家见妈妈。
不过,以这种速度,我极其怀疑,到头来还不如直接坐公交车。
我迎着风跟坐我身后的人说话:“陆冀为,你要是今天把我的小电驴压坏了,你必须给我赔一辆新的!”
后面没声音。
“听见了没有?”
身后传来轻飘飘三个字。
“凭什么?”
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凭你跟猪一样沉。”
“还有,你手能别离我腰那么近吗?我痒,而且你是烧还没退吗?为什么手这么烫?”
“骑车不说话,说话不骑车,你好好看路吧。”
“.......”
我不载你了,真的,你下去吧。
我把自己的小电驴停在客运站专门的电动车停车棚里,陆冀为拿着我的身份证去售票窗口买了票。
坐在候车厅里等待发车的时候,我抱着书包看着两手空空的自己,又看看两手空空的陆冀为,迟疑了一下,问:“我们是不是应该带点儿东西去啊?”
比如鲜花啊,饼干啊,瓜果什么的。
陆冀为摇摇头:“不用。”
怎么能不用呢?一年一次的忌日,如果这样冷冷清清,被看的人该多伤心啊。
咦,一个疑问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陆冀为在他妈妈的忌日去看望妈妈,这合情又合理,可是,他干嘛叫上我和他一块去啊?!我很忙的好不好!
我立刻向陆冀为表达了自己的这个疑问。
陆冀为用手挡着嘴巴咳嗦了好几声。
“我病还没好,身体虚弱,万一路上出什么意外怎么办?”
我嗤之以鼻,极其嫌弃:“大哥,一个小感冒而已,你是林黛玉吗?”
“我可以是。”
“......你真不要脸。”
“多谢夸奖。”
“......”
检票上车,我挑了个中间靠窗的位子,陆冀为坐在我旁边,发车没多久我就睡着了,没办法,实在是太缺觉了。
路程经过哪里、开了有多久我通通没印象,只记得车厢颠簸,有时停顿,大巴车的喇叭声浑厚低沉,一开始还有人在聊天讲话,后来大家都慢慢安静了。
下车的时候是陆冀为把我叫醒的,他说我睡得像头猪一样难看,还打呼,弄的周围的人都看他。
我捂住耳朵选择不听,他肯定是胡说八道,一定是。
墓地没什么人,周围有很小的商店,卖些金元宝、纸钱、蜡烛什么的,我在奶奶家见过这些东西,旁边还有家小小的花店。
我扯着陆冀为去每家店都买了一点点东西,我们两个身上带的零用钱也不多,只够买一点,拎起来还不满一个大塑料袋,看起来有些寒酸。
我并没有多信人死后在另一个世界里会收到这个世界的亲人给他们烧的元宝纸钱什么的,可我爷爷奶奶信,他们很信。
农村的坟头小小的一个,并不气派,就像平地里鼓起的一个小土包,在雨落虫鸣间,四周的草总是疯长,长到很轻易地就盖住了那方小小的隆起,如果不是亲人的念想寄托在这儿,它真的荒芜凄凉的什么也不是。
可每当我看见奶奶扑通跪在坟头前嚎啕大哭时,我又觉得,信吧,信也没什么的,信了,活着的人就会有力量好好地活下去。
一路上我拿着一捧小花,陆冀为拎着塑料袋,沉寂无语,虽然还是白天,四周却静谧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有点儿慌,紧紧跟在陆冀为身边。
陆冀为自从进了墓园以后再没说一句话,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呜呜大哥,你稍微说句话好不好啊。
我拽拽他的袖子:“你还好吧。”
“还好,活着。”
“……”
我强颜欢笑,努力把话题往光明灿烂的方向扯。
“你别难过了,那个新来的第一叫孟……孟什么东西对吧?你放心,等我去把他的脑瓜打傻,这样你又是第一了。”
“何必这么麻烦?”
陆冀为悠悠看了我一眼,我警铃大作,直觉没什么好话,果然……
“你把脑袋借给他就行了。”
“……”
陆冀为忽然停下,猝不及防的止步,我讶异地回头看他,陆冀为却慢慢仰起头,望向此时此刻因雾霾并不怎么好看的天空。
“或许我也会埋在这里,跟我妈妈一起。”
啊?这说的是什么鬼话。
我感觉自己身上的血一刹那褪去了,吓得脸色煞白。
怎、怎么、埋?埋在哪儿?他妈妈不是已经去世了吗?这家伙是不是想不开要做傻事啊,还要捎带上我,完了完了,四周荒无人烟的,我喊破喉咙也没人能听见,现在逃跑还来不来得及?
陆冀为静静望了会儿天,目光收回来时只看到我惊悚中带着一点点呆滞的眼神。
陆冀为伸手敲了下我的头:“你又在想什么?”
我抱着脑袋,欲哭无泪。
陆冀为没理我,只是说了句:“走吧。”
墓园很大,在我一度认为陆冀为要迷路了时,他忽然在一块墓碑前停下来了。
然后半蹲下来,默不作声地开始放饼干瓜果。
我也蹲下来,把拿着的那束小花轻轻放在墓碑旁。
“你妈妈的墓好干净。”
“嗯,”陆冀为笑了一下:“我姥姥经常来,小姨有时候也会来。”
但他的笑容在慢慢消失。
“只有我不怎么来,有时候一年一次,有时候,好几年也不来。”
“为什么呢?”我轻声地问。
“我妈妈她……或许不想见到我吧,或许还会怪我,怪我害死了她。”
陆冀为低下头,眼睫垂着,他第一次像个孩子,好像要哭,我偏开头去,陆冀为应该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
过了良久,直至沉默慢慢铺落到地上,形成一层轻柔的纱幔,托住两颗颤抖的心,我才深吸一口气,开口说话。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我想阿姨不仅不会怪你,应该还会很内疚,她会觉得自己当时要是活下来就好了,活下来,她就能给你做好吃的饭菜,给你买好看的衣服,看着你长大,别人家的小孩子有的东西,她也要让你有。”
“真的……会是这样吗?”
陆冀为忽然哽咽,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下下耸动,像头脆弱的小兽。
“真的啊!”
我轻轻揉着陆冀为的头发,男孩子的头发比想象中要软。
太阳好像要落山了,橙色的晚霞铺得漫山遍野,染透了大半个天空,也将墓碑染得明亮,男孩子克制的抽泣渐渐消散在风中。
我想,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