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年马月兔子日》芋泥小火炉

82、对不起

　　高考两天考完，六月九号我们返校上课。

　　这天从五点多就开始下瓢泼大雨，风大雨大，雨点砸得脸疼，我浑身差不多淋透了，结果等到进了学校，雨渐渐又停了，太阳从白色透明的云层后露出来，落得一片阳光明媚，这场大雨仿佛是我凭空而出的幻觉。

　　心情糟糕地爬上楼梯，教室门口乌泱吵乱，大家都堵在一起不进去，也不知道为什么。

　　“什么情况？”

　　蓝钰抱着书包站在门口，我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

　　她浑身一哆嗦，惊恐地回头看向我。

　　我立马道歉：“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蓝钰摇摇头，垂下了眼，表示没事，她总是怯怯地，眼神总会跟别人对视两秒后控制不住地闪开，乱飘，声音也很小，似乎只有对着景明，她才会稍微有气势一点。

　　看我疑惑，蓝钰指了指教室：“狂欢的战场。”

　　什么的战场？

　　我从门口挤了进去。

　　然后就呆住了。

　　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们的教室，乱七八糟，一片狼藉，桌椅翻的翻，倒的倒，满袋子不要的书，校服也丢地上，黑板上留下一行又粗又大的字——来日方长。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什么大型寻仇现场。

　　大家有很多感慨，有人出笼，也就有人入笼，忐忑不安，喜忧参半。

　　但我此时此刻还顾不上感慨别的，我现在唯一的感慨就是，上一届的高三太他妈没素质了！

　　我们辛辛苦苦给他们打扫得很干净的教室，结果呢？结果呢！结果回来之后就是这样一副狗窝样子。

　　早读还没开始，常青过来了，说让我们跟现在的教室永别，简单收拾一下，直接往高三楼里搬。

　　大家都有点儿惊讶，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们还懵懵懂懂，学校就已经迫不及待让我们提前进入高三生的角色了。

　　新教室是暂时的，据说等我们真正到了高三还会分班，黎南歌这段时间出发去外地参加比赛，我不确定她知不知道已经换教室的消息，万一回来看到自己教室没了该多凄凉啊，于是我给她发了条短信。

　　黎南歌给我回了张图片，背景似乎是在医院里，她的腿一片血淋淋的划伤，护士正在给她包扎。

　　我吓死了，连忙问她，怎么了。

　　黎南歌的回复风轻云淡的，小意外，对于一个运动员来说，受伤不是家常便饭的事吗？

　　在我们眼里恨不得嗷嗷哭上一会儿的事情，在黎南歌那里，已经习以为常。

　　我看了眼手边一摞高的复习资料，好像永远也刷不完的题，复习不完的知识点，很艰难才能提上去一点的分数，一直不够的睡眠....

　　我们总在以为别人的生活是容易的，可有时候，许多辛苦我们不得而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座山头要翻，或许我们能够做的，就是专注翻越自己的山，以及，少抱怨，多感恩。

　　叹口气，想了想，我给黎南歌回过去一条。

　　“还是要小心一点，如果一直受伤，你就当不了运动员了。”

　　黎南歌回复了我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离放暑假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第一次没有了对放假欣喜若狂的期盼，事情太多，除了正常地赶一轮复习的进度，还要准备期末考试，在此之前，很快来临的还有一场会考。

　　压力扑面而来，时间紧张又宝贵，偏偏我们年级主任还要开会，他简直开会上瘾，有事没事就要开次会。

　　晚自习开始后，教导主任的声音从教室里的广播喇叭里徐徐冒出来，我们刚吃完饭坐着不动本来就有些困，被他这样一催眠，好几个人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简单概括就是，我们睡的睡，学习的学习，谁都没认真听他到底在讲什么，常青进来转了一圈，也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我十分庆幸自己没把高一的书扔掉，晚上回到家，我钻进地下室里，把带了霉味的历史、政治、地理课本全翻出来了。

　　陆冀为刚好回来，到地下室放车子，看到我弯腰弓背、挥汗如雨地在刨书，也不帮忙，就悠闲地靠在我家地下室门框边，说了句。

　　“你看完了借我看一下。”

　　我没好气：“你想得美，自己看自己的。”

　　“我的都卖了。”

　　我冷笑：“那你就等着考零蛋吧。”

　　“别这么狠心。”

　　陆冀为似乎是笑了一下，我听到他声音里含带笑意，但我没工夫回头确认，地下室的灯泡太暗了，我得费劲地拿起每本书仔细看一眼。

　　差不多收拾了七八本课本和相关的复习资料，我把装书的箱子重新推回原位，否则明天早上我妈看了会骂人。

　　结果站起来一回头，陆冀为还没走，我皱了下眉：“你怎么还在这里？”

　　陆冀为定定看了我两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转身，走了。

　　我挠挠头，觉得他莫名其妙的。

　　温度真正到了夏天，从早上到晚上都湿热，身上像黏了层看不见的胶，黎南歌每次不小心碰到我，我都会‘嗷’地叫一声躲开，几次过后，黎南歌烦得要命，大声嚷嚷着要换同桌。

　　还有的时候，风一吹，我会陡然打个激灵，黎南歌就骂我，抽羊癫疯了。

　　会考过后，紧接着是期末考，卷子排山倒海而来，一刻不停的快节奏学习生活倒像是激发了我昂扬的斗志，早晨闹钟响了一遍我就能够爬起来，虽然我想这其中一大部分原因要归咎于天气热得睡不着.....

　　可纵使天气热成这样，我们依旧需要雷打不动地跑操，有一天下午，阳光过分灿烂，耀得人几欲睁不开眼，我们站在楼下集合准备跑操，校园里忽然多了好些人，跟我们年龄差不多，只是没穿校服，一个两个的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都望着我们。

　　不是单单望着某一个人，而是望着我们，我们所有人。

　　那种目光，我很难从中描述出任何一种清晰而具体的感情，他们望着我们，我们疑惑地望着他们。

　　忽然之间，我好像明白了他们是谁。

　　是今年刚刚高考完并被我骂做没素质的高三毕业生们。

　　其实礼貌来讲，我还应该尊称人家为学长、学姐。

　　后来才知道，高考成绩已经出来了，他们是回学校填志愿的。

　　我猜不到他们每个人在望着我们时心里都想写什么，诸多感慨化成了终不再回头的时光。

　　时间在这里并不是轮回，只是一双双年年交替、不断向前的眼睛。

　　七月七号最后一节晚自习，常青忽然走进教室，我们纷纷抬头，有点儿吃惊。

　　她很少这么晚还留在学校里，而且常青今天晚上穿了一件到脚踝的白色长裙，画了很美的妆，看起来似乎跟平时不太一样。

　　“大家休息一会儿吧。”

　　常青笑着站在讲台上，她手里提着两个袋子，这时交给坐在第一排的几个学生，让他们给大家分下去。

　　“我做的饼干，带给你们尝一下。”

　　我们呆愣两三秒后，乍然欢呼出声，几个男生还开心地吹起口哨，常青哭笑不得地赶紧制止我们。

　　“干什么干什么，没吃过饼干啊？再叫小心把年级主任招来。”

　　我们放下笔，明明复习得又累又抓狂，可下一秒又能扬起最灿烂的微笑，嘻嘻哈哈等着分到饼干。

　　虽然压低了音量，教室里还是有点儿吵闹，我看到讲台上的常青面带微笑，安静地看着我们，忽然，她把头轻轻往旁边一偏，抬起手，好像抹掉了眼角一闪而过的泪花。

　　我一怔，下意识要去拽黎南歌，可常青已经恢复如初，刚才的那一幕，仿佛只是我的幻觉。

　　我们每个人分到的不止有小饼干，还有雪花酥、芒果糕等五花八门的小点心，都很好吃，常青的手是真的巧。

　　候着我们一个个的像小仓鼠悉悉簌簌拆包装纸，差不多吃完，常青才慢吞吞出了声音。

　　“孩子们，今天晚上是高二的最后一晚了，有些话我想跟你们聊一聊。”

　　我们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不仅因为常青忽然叫我们“孩子们”，也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老师以这种方式和语气和我们“聊一聊”。

　　常青站在讲台上，白色的裙子在明亮的白炽灯光芒里让她看上去温柔又纯粹。

　　“你们应该是我带的最后一批学生了，今年夏天，我会辞职，离开学校，不再当老师，这次...我是真的要滚出德馨了。”

　　她忽然笑起来，眼睛有亮亮泪花。

　　“我从小在极其压抑的家庭环境下长大，被严格管教，被控制，被规训，被告诉你必须去做这个，你不可以做那个。”

　　“我今年三十一岁，终于决定鼓起勇气，去做一点儿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我想对以往我所教的所有孩子们说一句对不起，但他们应该不会听到了，所以我就一次性说给你们听吧。”

　　常青说完这些，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面对我们所有人中间的位置，忽然弯下腰去，向我们深深举了个躬。

　　“对不起。”

　　教室里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到我们能听到自己的心在受到冲击后重新变换形状的声音。

　　夏天总是能赐予人无穷无尽的勇气，自然也能赐予人重新出发的勇气。

　　教室里慢慢地有零星鼓掌的声音，接着，鼓掌声就全部爆发了出来。

　　前排坐着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把常青扶了起来，教室里掌声还是在响，或许是气氛使然，不少女孩子眼底含了泪，不知怎么，我也想哭，拼命忍，才忍住了。

　　那天晚上我骑电动车回家，因为内心触动，想得太入迷，差点儿闯了红灯。

　　我在漫长的红灯秒数前安静地等，没有了平日里的不耐烦，只是看着红色的数字一个一个缓慢跳动，直至变成等待很久的绿。

　　学生是活生生的人，老师也是活生生的人，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那些压抑许久的灵魂终有一日会挣脱锁链飞出来的，只是早晚而已。

　　常青最后说：“明天是高二的最后一场考试，预祝你们考出好成绩。”

　　可是，人生这条路怎么会只有一场考试呢？就算这场没考好，也没什么的吧，下一场，会考好的。

　　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