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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不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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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生我妈的气,我妈也生我的气,于是我们俩就此陷入冷战,互相爱搭不理。
这周日我妈休息,然而她现在一看到我就烦,索性一大早去了我姥姥家。
而我爸这段时间没有工作,每天不是出去找朋友吃饭,就是出去找朋友喝酒,顺便打打牌。
我每天都要从他身上没收一两包烟,三四只打火机,可惜没用,我爸手里有钱,我没收了他还能再买。
傍晚暑气依旧没有消散,耀眼的太阳光把厨房映得很亮堂,金光闪闪的,然而我并不是很有心情欣赏这样一幅美景,原因很简单,我肚子饿。
我妈不管我了,家里的泡面吃完了,陆冀为家的泡面也被我吃完了,我实在没东西可以吃了。
我像一颗没人管的小白菜,可怜兮兮地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把没吃完的饭菜打包回来给我吃。
我爸喝得大了舌头:“你过来吃点儿吧。”
我其实不太情愿,坐在一群吸烟喝酒的大老爷们中间吃饭搞不好会消化不良,然而我在吸二手烟和被饿死之间权衡了一下,最后还是很没出息地拿了钥匙出门。
烧烤店里生意火爆,到处都是酒瓶子,外面摆了一大片绿桌椅,光着膀子的男人和到处乱跑哇哇叫的小孩是每个烧烤店的标配。
我爸坐在有空调冷气的店内,我一走进去还没看到他,先听到了他的声音。
“来来来,这里坐。”
我爸喝得眉开眼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叹了口气,慢吞吞走过去。
好消息是今天和我爸喝酒的只有一个叔叔,坏消息是这个叔叔我从小就认识,他有一个非常大的特点,那就是很话唠。
平时就很话唠,喝了酒更话唠。
我都快要饿死了,哪顾得上回答他那些废话问题啊,但没办法,吃人嘴短,我一边填肚子一边和这个叔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后来他们俩聊起各自的工作,聊起某个汽车品牌新推出的车型,聊起暴涨蹿上顶峰的房价。
肚子被填得七七八八,没有刚才那么饿了,我吃着已经变得有些凉的肉串,拖着腮听他们讲话。
以前能攒钱买一辆摩托车就很知足,后来终于能够买得起汽车,可是买了第一辆车就想买第二辆车,住厌了旧房子就想住新房子。
人好像永远不知足,得到了这个想那个,那个到手了又想要更多,欲望是无穷无尽的,人很轻易就会沦为欲望的傀儡。
我以后长大了也会成为这个样子吗?现在我和我的朋友们讨论分数,成绩,这道题有更好的解法,那道题老师出错了。
十年之后,我就会和我的朋友们讨论这里的房子地角不好,那里的房子听说要降价,新款的汽车性价比很高,可惜买不起。
真实的生活是一地鸡毛,我们拔掉一根,捡起另一根,永远置身于一堆乱七八糟的鸡毛中,怎么也摘不干净。
我吃得差不多,正在愣神,恍惚听到旁边有人在喊我。
“发什么呆?韩叔叔问你话呢。”
“啊?”
这个叔叔的孩子比我小两岁,今年刚中考完,发挥失常没考上德馨,分到了普通高中的尖子班里,向我请教高中的学习方法。
我爸爸的所有朋友们似乎都认为我是一个成绩非常好的学生,这其中当然少不了我爸故意为之的吹嘘夸大。
“每个人适合的学习方法不同,就自己……努力吧。”
我给出了最为干巴巴的答案,我爸显然不满意,一个劲儿地让我具体展开讲讲。
旁边的叔叔乐呵呵地看着我。
我在心里大声骂我爸,人家说不定只是随口客套一下,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我挺烦我爸这样的,反正也吃饱了,我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开溜,我爸在后面使劲儿喊我,我没理他。
回到家我爸可能是喝醉了,对我大发雷霆。
他浑身酒气地吼我:“你这样、样…别人怎么能看得起你?”
我坐在沙发上抱着臂,冷漠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看得起?人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让别人看得起自己呢?
可是,‘看得起’在我爸的世界里是多么重要啊,他一辈子都在为了别人看得起他而活,我是他的孩子,他自然而然把自己的那点儿执念寄托于我的身上。
可我非但不配合他,还直接将他的梦想扯烂碾碎。
人人都是困兽,所谓的成熟的大人们也不过如此,困于钱,困于权,困于车房,困于面子,困于婚姻,困于自由……
有些人的执念强些,有些人的弱些,因此不快乐是多么容易的结果。
其实我爸也挺可怜的,他自己嘟囔了一会儿见我不理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瓶AD钙奶放到茶几上,他说结账时店家送的,他记得我爱喝。
我不跟醉汉一般见识,勉为其难收下了,留他一个人在家嘟嘟囔囔。
陆冀为给我开门时,我满脸不爽,挤开他径直走了进去。
他也不问我怎么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凭借我的面部表情与身体语言,他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出怎么了,无非是每次的理由不同罢了。
陆冀为坐在沙发上看书,从身后摸出遥控器给我。
“想看电视就看吧。”
他知道我心情不好就想看电视的毛病,但最近实在没有什么精彩综艺可看,电视的频道被我从头按了个遍,我气闷不过,唰地转回身来面对着陆冀为。
“你知道我爸有多过分吗?”
陆冀为伸手去拿水杯,气定神闲喝了口水,他竟然还挺讲究,泡了个立顿红茶包在杯子里。
然后,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问:“有我爸过分吗?”
那倒没有。
他这么一句话,我气消了一大半。
“哪儿来的红茶包?”
“小姨买的,再不喝就要过期了。”
行吧。
我把电视关了,坐在无声的客厅里发了会儿呆,陆冀为在一旁专注地看书,我开电视还是关电视,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因为他不是那么容易受打扰的人。
我呢?我做不到,一件小事就足够把我气得半死。
陆冀为看我不说话,也不看电视,就这么坐在沙发上郁郁寡欢。
“别气了,多大点儿事啊。”
他按了下我的肩,老父亲般慈祥地安慰了我。
我忽然开口:“你能当我爸吗?”
陆冀为一口水极其不雅观地喷了出来,狼狈地下巴都在滴水珠。
我开心了,心情莫名其妙好了一大半。
……
我和我爸吵完没几天,八月底,奶奶脑溢血去世。
很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奶奶只是像往常一样在蝉鸣喧嚷的夏日午后给自己洗了个澡,走出小院的功夫,人往地上一栽,什么都不知道了。
手忙脚乱地送医院、抢救、插管、跑许多许多手续……我几乎记不太清这些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
医院里人太多了,奶奶有四个孩子,但这四个孩子在偌大陌生的医院里是那样渺小,我看到了他们焦急害怕的脸庞,慌乱无措的脚步和被汗浸湿的前襟后背。
我是一个旁观者,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愣愣地看着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人,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将自己靠边,再靠边,试图不妨碍任何人。
时间可以有声音,也可以无声,我的世界仿佛被按下失忆的暂停键,脑海里白茫茫一片,潮热汗透的盛夏,眼前却仿佛下了好大的雪,遮住感官,冰冻时间,我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是医院。
奶奶没熬过这普通的一天,当天夜里,抢救无效去世。
我和弟弟蜷缩在车里过夜,头疼的厉害,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四处都是杂乱的脚步声,隐忍的哭泣,痛苦的嚎啕,麻木的人,失去亲人的人……
我记得自己仰头,好像模模糊糊看见了星星,那些在城市里很早就消失不见的星星回来了,就在我的眼睛里。
葬礼仪式繁琐复杂,暑气愈盛,泪水融进汗水里,干湿轮回,味道都是咸的。
姐姐和哥哥从工作中请假回来,我们身上全部落了白色的雪,我紧紧靠在姐姐身边,听着前面两个姑姑们声嘶力竭的哭声,自己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我无助地看向姐姐,我姐摸了下我的头,轻轻说了句,没关系。
后来我就开学了,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只是时间变得更加紧张,精神也愈发忙碌,我几乎忘记奶奶已经没了,忘了自己不再有奶奶这个事实。
成长总是随着死亡一起,在老家帮着大人们整理奶奶的遗物时,我看到了那个被奶奶一直放在床头的月份牌,五块钱就能在大集上买到,红色福娃的封面,里面是很薄很薄的纸。
已经翻过去的大半本纸张略显蓬松不平,那是因为我奶奶每天闲下来时总要翻看好几遍的缘故,廉价月份牌的日子就这样停在八月十九日,再也没有人去翻动,后来它被丢进一堆垃圾里,大火燃尽,只余呛鼻的烟灰。
后来我还看到了前年奶奶过生日时,我送给她的那条丝巾,只是方方的一块小帕,不值多少钱,可她总也不舍得戴,包装纸拆开又系上,系上又拆开,丝巾纹丝不动地躺在包装盒里,外面还用两个干净的塑料袋一层又一层仔细包了起来。
我突然就哽咽,鼻头酸涩,眼眶也发烫,泪流不止。
死亡大多时候突如其来,不会给任何人准备时间,也不会管你是谁。
如果可以,我希望生活给予的是惊喜,而不是灾难,那些病痛、辛劳,没有丝毫的意义与价值,只不过是徒劳地受苦而已。
能不经历,就不要经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