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逃婚 ...
-
潭州城郊的官道旁,几株老柳树投下一片荫凉。一个简陋的茶摊支在柳树下,粗碗里劣质的茶水浮着几点茶沫,却挡不住路人歇脚时旺盛的谈兴。
“听说了没?今天潭州城头等的大热闹!”一个光膀子的汉子灌了口茶,抹了把下巴上的水渍,声音洪亮得盖过了树上的蝉鸣,“新科状元郎不是刚刚调任咱们潭州刺史不久嘛,昨儿个娶亲了,娶了一个富商的女儿。”
旁边的老者接话:“嗨,这事儿谁不知道。裴大人出身河东裴氏,顶顶显赫的身世!父亲老裴大人如今是当朝宰相。据说裴大人很小的时候就和女方指腹为婚了,这冯家娘子,几世修来的福气哟!”
“可这冯家娘子偏偏是个不识好歹的。新婚当夜逃婚了,如今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谁听过这样的笑话啊!”
“这还不是最好笑的,你们听我说哈,最好笑的是,听说向来处变不惊的裴大人掀盖头的时候,看见盖头下是个陶人,脸都青了!”
“裴大人少年登科,文武双全,长得更是风姿卓绝,一表人才,妥妥的如玉君子啊,多少高门贵女求而不得。”
邻桌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摇摇头,带着点酸意:“当真求而不得又怎会新婚夜被老婆踹了?”
“真不知这冯家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话音未落,角落里一个清脆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带着明显的不服气:“为什么非得满意?凭什么女子就非得嫁人?”
茶摊上嗡嗡的议论声骤然静下。
众人的目光整齐地投向声音来源。
那是个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穿着破烂的青布短打,头上扣着顶半旧的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点小巧的下巴。
他对面还坐着个更瘦小些的书童,正不安地四处张望着。
少年似乎被这齐刷刷的注视激起了火气,梗着脖子,声音又拔高了几分,脆生生的,少了些刻意压低的粗糙:“我听说这位冯家小姐,她母族祖传的手艺就是烧陶。人家不想年纪轻轻就困在后院庸碌一生,想出去闯荡闯荡,把祖宗传下来的陶艺发扬光大,开一座天下第一的陶厂!这有什么错?凭什么笑她?”
短暂的寂静后,茶摊上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哄笑声,几乎要掀翻茶摊顶上摇摇欲坠的遮阳布。
“哈哈哈哈哈哈……一个女子还想开天下第一的陶厂?这小郎君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小娘子烧窑,抡得动大锤还是扛得起泥胚?风吹日晒的,几天就晒成黑炭头不说,别被那重重的泥胚压骨折咯!”
“就是就是!嫁入裴家,那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守着金山银山不要,去捏泥巴?傻了吧!”
光膀子大汉走到少年面前,端起一碗茶一饮而尽,罢了想将汗唧唧的手臂搭在少年身上,被少年抬起白皙的手狠狠打开,光膀子大汉也不生气,继续大笑着说:“少年郎,你年纪小不懂,女子嘛,本分就是找个好归宿,相夫教子才是正途!什么开陶厂,什么扬名天下,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肆无忌惮的嘲笑如同滚烫的油,劈头盖脸地浇下,在心上滋滋冒烟。
少年藏在斗笠下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搁在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
“哼!夏虫不可语冰!”
少年留下这一句话便猛地站起身,将几枚铜钱重重拍在油腻的桌面上,一把拉起还在发懵的书童,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恨不得长出翅膀,马上飞离这个令人火冒三丈的地方。
“走!阿棠!”
两个单薄的身影很快汇入官道上稀疏的人流,将茶摊上那些尚未平息的哄笑声远远甩在身后。
直到走出老远,确认那些目光再也追不上她们,冯沅才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掀开了那顶碍事的斗笠。
一张清丽绝伦的脸露在午后的阳光下,柳眉杏眼,琼鼻樱唇。
只是此刻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燃着两簇灼人的怒火,脸颊也因愤怒而染着艳丽的红霞。
哪里是什么清秀少年,分明是个身着男装的倔强女子。
旁边的丫鬟阿棠也赶紧摘了头上的小帽,露出一张圆圆的,写满担忧的脸。
“小姐……” 阿棠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冯沅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咱们回去吧?现在你新婚之夜出逃的消息都传开了,老爷和裴大人肯定四处在找你呢,这会儿指不定气成什么样了,回去晚了,怕是要……”
“怕是要挨罚,我知道!” 冯沅打断她,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就是因为爹会生气,会罚我禁足,我才更不能回去!回去了,这辈子就真的完了!只能被关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等着那个素未谋面的裴砚来安排我的一生。”
阿棠说:“都说裴公子长得好,性格也好,待人好,总之什么都好,和他过日子应该也不会太差吧,兴许日后没你想得那么糟糕呢?”
冯沅一双杏眼倒竖,登时更生气了,“阿棠,要是想嫁你自己嫁去!反正我不嫁!早知道我就不带你出来了 ,胆小鬼!你要是怕了,现在回去,我不拦你!”
阿棠急了,连连摆手说:“小姐小姐,我不走我不走,你去哪我就去哪,我不说丧气话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火气来得快灭得也快,阿棠一哄冯沅,冯沅马上就喜笑颜开,眼睛弯弯的,笑着说:“那好,我们接着走,走到衡州去投奔姨娘,跟着她一起做陶器、开陶厂。阿棠,你信我,我一定能烧出天下最好的陶器!我要让那些笑话我的人,都对我赞不绝口!”
阿棠看着自家小姐眼中那团比烈日还要耀眼的光,劝说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认命的叹息。
她从小跟着冯沅,太清楚冯沅对泥土和窑火那种近乎痴迷的热爱了。老爷夫人越是反对,小姐骨子里的执拗就越发疯长。
阿棠环顾四周——官道两侧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山峦连绵不断,脸上写满了茫然。“可是小姐……衡州在哪个方向啊?咱们俩好像都不太认得路啊。”
主仆俩都是深闺里养大的,平日里出门不是坐轿就是乘车,何曾自己走过这茫茫的远路。
冯沅闻言,那股子昂扬的气势也滞了滞,她努力绷着自信满满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咳!怕什么!两脚一迈就是路!我们一路走一路问,总能问到的。这么大个地方,还能找丢了不成?”
阿棠哭丧着脸,“小姐啊,我不是怕衡州丢了,我是怕我们丢了。”
冯沅没听见似的,重新把斗笠扣回头上,遮住大半张脸,“走!先找个人问问!”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阿棠,朝着前方一个看起来像是通往更大城镇的岔路口,大步走去,信心十足。
午后的阳光热得冯沅大汗淋漓,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斗志。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一记闷棍。
问了一个在田埂边歇脚的老农,老农叼着旱烟杆,眯着眼,含含糊糊地朝东边努了努嘴。她们便满怀希望地往东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遇到一个赶着牛车的老汉。
老汉热心肠地指着西边:“小郎君,你们走反啦!衡州得往西,顺着这条大路一直走,看到三棵歪脖子老槐树再往南岔!”
两人面面相觑,只好掉头往西。
又走了许久,太阳渐渐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
别说三棵歪脖子老槐树,连一棵稍微歪点的树都没见着。
官道却越走越荒凉,路旁的树林也变得越来越幽深。
平坦的马道,已然变成了一条狭窄坑洼,长满杂草的小径。
四周层峦叠嶂的墨绿山影在暮霭中显得巨大,归巢的鸟雀在林间发出聒噪的鸣叫,更衬得这荒郊野岭寂静得可怕。
阿棠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看着四周越来越陌生的山林景象,声音都在颤,“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冯沅停下脚步,强作镇定地咽了口唾沫,努力辨认着方向,却发现夕阳的余晖被层层叠叠的山峰遮挡,根本无从分辨东西南北。
来时路上那些模糊的参照物,此刻在渐浓的暮色里,全都变成了令人心慌的剪影。
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终于像藤蔓,悄悄缠上了冯沅的心头。
她捏紧了阿棠的手,那手心也是一片冰凉。
“别怕……” 她的声音听起来远不如之前那般有底气,“再往前走一段,肯定能遇到人家问路。”
话音未落,前方拐弯处的密林阴影里,突然传来几声粗粝的口哨声。
紧接着,几个手持棍棒柴刀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像从暮色里钻出的鬼魅,彻底堵死了她们面前那条路。
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瞎了一只眼的汉子,咧开一口黄牙,贪婪的目光紧紧锁在冯沅和阿棠身上,嘿嘿怪笑道:
“哟!哪来的小郎君?这荒山野岭的,可要爷给你们指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