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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误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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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沅的手腕被一条丝绦捆住,另一端握在裴砚手里。
裴砚坐在对面,中间隔着两步的距离。
他一身玄色劲装,外罩着冰冷的暗银鱼鳞软甲,甲片上沾染着点点已经风干的猩红。
从车帘间偶尔掠进来的晨风,拂动他鬓角几缕散落的发丝,更添几分凛冽的肃杀之气。
车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衬得车轮碾过崎岖山路的声响格外明显。
真尴尬,冯沅最受不了这种面面相觑的场景。她垂着头,盯着自己裙摆上沾染的尘土草屑,恨不得缩进角落里消失。
偷眼觑向对面,裴砚背靠着车壁,闭着双眼,那张在晨光中冷冽如霜的脸庞,此刻被车帘缝隙间或透入的斑驳光影笼罩,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就在冯沅决心开口打破沉默时,裴砚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墨色般的眸子,没有看向她,而是落在她身旁的某一点。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却不甚平静:“冯沅。”
冯沅好似走神却被老师点着名字的学生,不敢不应,“怎么了?”
“你就那么讨厌我?”
冯沅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飞速摇头:“不不不!不是的!”
否认得太快,反而显得心虚。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我们之间有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胡思乱想。”
“误会?” 裴砚终于将视线移向她,目光锐利,咬牙道,“什么误会?误会你新婚夜出逃?还是误会你宁愿被山匪绑架也不愿与我成婚?”
冯沅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上火辣辣的。
她不想说出“想开陶厂,名扬天下”这种在世人看来荒诞不经的梦想,更不想在此时此地再因为这个梦想沦为他的笑柄。
慌乱之下,她本能地选择了反击,将问题抛回去:
“那裴大人呢?”她抬起头,一双明媚的杏眼迎上他凌冽的目光,“裴大人就很憧憬这门婚事吗?很憧憬娶一个素未谋面,甚至可能对你毫无好感的陌生女子为妻?”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简直就像一块石头狠狠砸进了暗流涌动的湖面,把最后一丝强撑的平静都打破了。
裴砚脸上的镇定不复,他微微怔住,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各种复杂的情绪都剧烈地翻涌起来。
母亲早逝,父亲对他这族中长子,施以严规苛矩,不许逾矩,禁绝嬉游,对他鲜少流露温情。
这般境遇他并非不能忍受,只是每每撞见父亲与姨娘投向幼弟那慈爱满溢的目光时,心头便泛起一种被隔绝在温暖之外的冰冷。
像置身冰天雪地的人隔着冰凉的玻璃,望见炉火融融。
然而,自六岁那年,他得知自己尚在娘胎便有了一位未婚妻起,一切便不同了。
那渺茫未至的婚约,像在冰天雪地里望见的一点火星,告诉他:他并非孑然一身。
起初,未婚妻只是一个模糊的称谓。可随着年岁渐长,这个称谓却在他空寂的心房里日益丰满。他开始期待关于她的一切:她性情是娴静还是活泼……她会喜欢他读的书吗……她会喜欢他吗……她会想嫁给他吗……
她会喜欢他吗?
她会想嫁给他吗?
天意弄人。
真是难以置信,她居然能轻飘飘地问出“裴大人就很憧憬这门婚事吗?”
可见她对这门婚事比他想象中的更不在乎,他有些错愕,这么多年来,原来至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在乎这门婚事。
猝不及防被刺中心事的狼狈,随即就被铺天盖地的失望和一种被深深愚弄、践踏的愤恨覆盖了。
他猛地倾身向前,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冯沅能清晰地看到他脖子上迅速蔓延的青筋,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怒火。
他的声音很压抑,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些自嘲的苦涩。
“是,我憧憬过。”
冯沅呆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很想说一句“真的吗?”但看他的神情,明显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
裴砚极力压制着汹涌的情绪,但痛楚还是盖不住,倾泻而出:
“整整十四年。”
他憧憬了整整十四年。
从他知道自己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开始。
夜夜挑灯捧着那幅小小的画像看,想象着终有一日,他会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娶进门,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等来的却是一个在新婚夜出逃的女人。
他眼中的失望揉着愤恨,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将冯沅焚烧殆尽。
冯沅觉得他和传闻中谦谦有礼的形象完全不沾边,眼前这位看上去非常非常冲动暴躁,“消消气……你先消消气,我们之间真的有误会。”
他将冯沅的话置若罔闻,又逼近一步,灼热的气息缭绕在冯沅身畔,冯沅自知理亏,不敢看他眼睛,只好垂下眸子,目光停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冯沅,你既然不想嫁给我,为什么不早说?”
她早干什么去了?在她父亲向她提起婚约时,在她接到聘书时,在任何一个可以堂堂正正拒绝的时刻,她不拒绝。
偏偏要等到大婚当日,红烛高烧,宾客满堂,等到他满怀期待地掀开盖头,看到的却是……一个陶人。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冯沅不语,鬼使神差地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然后被他眼中那浓烈得要将她吞噬的痛苦,震得像被什么东西捏住心脏似的,一阵阵抽疼。
她想大声反驳。
她想说她无数次想拒绝,可是她爹娘根本不容她置喙。她爹用孝道压她,她娘用断绝关系来威胁她,她能怎么办呢?
但这些话,这时说给裴砚听苍白无力,都没用了。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最终,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在裴砚眼中,无异于她默认了自己的残忍。
令人窒息的压抑仿佛要凝结成冰。
半晌,裴砚似乎稍稍平复了翻江倒海的情绪,但看向冯沅的眼神却比刚才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漠然。
他重新靠回车壁,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的玉佩呢?”
冯沅心头一紧。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脖颈,随即想起什么,举起手上的丝绦说:“你解开,我拿给你。”
“你跑不掉的。”
“我没想跑!我拿玉佩给你。”
“马车外都是兵,你趁早死了逃跑的心。”
“我说了我没想跑,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样的人?”
裴砚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似是在说:你不就是这种人,还用得着我想?
冯沅把手递到他面前,努了努嘴。
裴砚看了看,不屑地说:“只是捆着手腕,妨碍你用手掌拿?”
冯沅一看没戏,抬起手,手指缓慢地探入怀中,仔细摸索着。
片刻,她小心翼翼地摊开掌心。
象征着美好姻缘的比翼双雁玉佩,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不过,已经不再是完整的一块。
它从中间齐整地断裂开来,碎成了两半。
断口处,玉质依旧莹润,却再也无法弥合。
“对不起……”冯沅低着头,很是愧疚,“我跑出去后……想起来这玉佩好像对你很重要,就又折回去找……找了很久才找到,可是找到的时候,它就已经碎了……”
她不知道这块玉是怎么碎的,但玉碎了就是碎了,怎么碎的已经不重要了。
冯沅说得很郑重,像是起誓,“我可以修好它,相信我。”
裴砚的目光落在她掌心的两半碎玉上,呼吸都滞住了。
从车帘外投来的光影蒙在他脸上,冯沅透过这晦暗的光,看见他一双黑眸底下,比隆冬飞雪更刺骨的冷。
那是最后一丝希望,瞬间被扑灭的感觉。
才被遏制住的情绪,又一次席卷他的心头。
他缓缓地伸出手,动作很慢。
他没有去接那碎玉,冰凉的手掌反而猛地攥住了冯沅的手腕。
“啊——”
冯沅猝不及防,腕骨传来一阵痛,下意识喊道:“你抓我干什么,好痛,放开我!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冯沅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在颤抖。
“冯沅,你根本不知道它有多重要。你不配戴上它。”
他猛地松开她的手腕,从中夺走玉佩,他看着掌中那两半碎玉,眼神空洞。
一直在向后挣扎的冯沅,突然失了对抗的力道,后背重重撞在车壁上,痛得闷哼一声,倔强地抬起眼睛,瞪着裴砚冲口而出:
“有话好好说,你凭什么动手!你抓我手腕,让我吃疼,玉就能和好了?”
对于将裴砚的玉佩弄碎这件事,冯沅原本心有愧疚,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裴砚偏要娶她,她又怎么会被裴砚戴上这块玉佩。说到底,她根本就没想要这块玉佩,明明是是裴砚强行塞给她的,现在弄坏了还怪她,哪有这种道理!
想到这里,那些愧疚烟消云散,冯沅只觉得怒上心头,破罐子破摔地说:“不是你一定要娶我,这块玉会碎?再说了,这块玉是你强行塞给我的,我又没有问你要!既然我没资格戴,裴大人,你就休了我吧!这样大家都解脱!”
裴砚收玉佩入怀,缓缓抬起头,盯着她,那双刚刚还空洞的眸子,瞬间燃起骇人的怒火,翻涌着漩涡,恨不得将她撕碎。
“你当我裴砚是什么人?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冯沅见他又要靠进,怕他又捏她的手腕,朝他飞起一脚,裴砚反应极快,身体微侧,轻松避开那毫无章法的一踢,同时手腕一翻,那条原本松松系着的丝绦骤然收紧,冯沅觉得腕上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被拽得向前扑去,差点栽倒在地。
可恶。冯沅心想,这人竟然敢绑她,别让她以后找到机会把他绑起来,要是给她逮着了这样的机会,她定不会轻易饶过他,必须把他绑出花来,还得使劲抽他,抽得他求饶叫娘亲。
今天的仇她记下了,等着吧,她冯沅可是睚眦必报。
“你自己说我不配的,结果让你休我又不休,好坏都让你说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没资格问我想怎么样。”
“放开!”冯沅又羞又怒,奋力挣扎,丝绦却像活蛇般越缠越紧,勒得动不了。
裴砚俯视着她狼狈挣扎的模样,眼中怒火未消,却诡异地掺入了一丝笑意。
“闹够了吗?”
冯沅杏眼圆睁,警惕地看着他。
裴砚微微后仰,拉开一点距离,“你听着,今日之事的真相,是裴府新妇新婚之夜不幸被穷凶极恶的山匪掳走。”
冯沅:“……啊?”
裴砚无视她的惊愕,继续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陈述:“身为她夫君的我,闻讯后即刻点齐兵马,连夜追击,踏平匪巢,将她毫发无损地救了出来。听懂了吗?”
她抿紧了唇,心不甘情不愿,闷闷地应了一声:“哦,听懂了。”
裴砚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神色恢复了几分从容。
冯沅忍不住追问:“故事编完了,然后呢?”
裴砚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并未凌乱的袖口,动作优雅。
他抬眸,语气平淡,“新娘已被平安救回,自然是回去完婚。”
“什么?!”冯沅吓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手腕被丝绦一扯,又重重跌坐回去,声音都变了调,“我们不是已经拜过堂了吗?!距离完婚就差一步了!”
裴砚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兴致。
他微微倾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条毒蛇,那自若的神态仿佛是毒蛇在悠悠地吐着信子。
冯沅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心脏狂跳,羞愤交加之下,口不择言:“你该不会是想和我……你想都别想,趁早死了这个心吧,我是绝对不会和你……”
裴砚看着冯沅羞窘欲死的表情,截断她的话,眉梢微挑,微怒道:“你脑子里就只有那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