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29、深耕与收获

　　时光荏苒，柳湾乡在波澜不惊中又度过了两个春秋。周砥在乡长任上的第四个年头，秋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深沉一些。田畴层林尽染，鱼塘波光潋滟，昔日的蓝图已大半化为触手可及的实景。

　　这两年，是柳湾乡埋头深耕、固本培元的两年。外部那些试图束缚手脚的“软钉子”，在周砥“守正出奇”的策略和更高层面关注形成的“势能”双重作用下，虽未完全消失，却已难以构成实质性的阻碍。马副县长似乎沉寂了许多，至少在明面上，不再对柳湾乡指手画脚，转而将精力投向其他领域。但周砥深知，这种平静之下，或许藏着更深的蛰伏，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所有的精力，都被投入到这片土地的内在生长上。

　　生态农业的产业链条愈发完善。稻鱼共生、稻鸭共作的模式不仅在本乡全面推广，还辐射带动了周边几个乡镇，形成了小小的区域集群效应。那座曾引发风波的冷库早已建成并扩容，配套的冷链物流车队也已组建，确保了生鲜产品能第一时间送达周边城市的超市和餐桌。电商平台不再是“试运行”，而是成为了与线下销售并驾齐驱的重要渠道，注册了“柳湾鲜”的商标，口碑逐渐积累，订单量稳步攀升。

　　风险共担基金规模扩大了近三倍，运作也愈发成熟规范。它不仅为养殖户兜底，更开始尝试为一些前景看好的深加工项目和小型农业科技应用提供启动资金支持，真正成为了孵化乡村产业创新的“酵母”。独立理事们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的经验和人脉，为基金规避了不少风险，也带来了新的资源。

　　最大的变化发生在人的身上。几年的历练，让刘茂才等一批乡干部褪去了曾经的土气和怯懦，变得自信、干练，独当一面。他们熟悉政策，精通业务，更重要的是，有了一股子敢于创新、敢于负责的劲头。周砥有意放权，将许多具体项目交由他们负责，自己则更多地着眼于全局规划、对外协调和风险把控。

　　村民们的变化更是肉眼可见。腰包鼓了，笑容多了，对乡里的事务也更加关心。以前开会需要挨家挨户去请，现在通知一发，会议室常常坐得满满当当。议事会上，大家争相发言，为家乡发展出谋划策，虽然有时争吵得面红耳赤，但那蓬勃的参与感和主人翁意识，正是周砥最希望看到的。乡风民俗也在悄然改变，赌博酗酒的少了，学习技术、讨论市场的多了，连环境卫生都自觉维护得井井有条。

　　周砥的脚步踏遍了柳湾乡的每一个角落。他依旧住在乡政府那间简陋的宿舍里，经常一碗面条、一碟咸菜就是一顿饭。他皮肤晒得更黑了，眼角添了几道细密的皱纹，但眼神却越发清澈明亮，透着一种扎根大地的沉稳与坚实。他知道，自己正在做的，就是父亲那辈石匠最擅长的事——打磨。用耐心、用汗水、用智慧，一点点打磨掉贫困落后的棱角，让这片土地焕发出温润而坚韧的光泽。

　　这期间，他也回过几次梨安县城的家。母亲身体康健，妻子李雯的教学工作取得了优异成绩，被评为市级骨干教师。只是，看着儿子日渐成长却缺少父亲的陪伴，李雯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黯然，让周砥心中充满愧疚。他能做的，只是在家时包揽所有家务，陪儿子读书玩耍，尽力弥补那份缺失。李雯总是温柔地表示理解：“你把柳湾乡弄好了，就是对我们这个家最大的贡献。”这份支持，是他能心无旁骛奋斗的最大底气。

　　关于升迁的传闻，偶尔也会像微风一样吹过柳湾乡。现任乡党委书记年纪到线，即将退居二线，谁来接任，成了县里一些人暗中揣测的话题。周砥作为成绩斐然、声望正隆的乡长，自然是热门人选。但他对此表现得异常淡然，每次有人旁敲侧击，他都一笑置之：“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柳湾乡自己的工作做好，其他的，组织自有安排。”

　　他并非无欲无求，而是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政绩是硬道理，但姿态也很重要。急切和钻营，只会落人口实，辜负了这片土地和百姓的期待。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个冬日的上午。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突然轻车简从来到柳湾乡，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深入田间地头、养殖基地、电商服务站走访，和遇到的村民、商户随意攀谈。

　　周砥接到消息赶去时，书记一行人正站在红旗水库的堤坝上，望着远处一片欣欣向荣的冬修水利工地和规划中的生态观光区雏形。

　　“周砥同志，来了？”县委书记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打招呼就下来，没打扰你工作吧？”

　　“书记您这是哪里话，欢迎您随时来检查指导。”周砥连忙上前。

　　“不是检查，是来看看。”书记摆摆手，“走了这一圈，听了不少，也看了不少。柳湾乡这几年，变化确实大，不是表面文章，是里子里透出来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组织部长也点头附和：“基层工作千头万绪，能像你们这样，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做出实实在在的成效，不容易。尤其是乡风民风的转变，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周砥简要汇报了近期的重点工作和下一步规划，没有夸大其词，重点谈了面临的挑战，比如乡村旅游品牌如何打造、高端人才如何引进留住等。

　　县委书记听得很认真，最后拍了拍周砥的肩膀：“有思路，有干劲，也有忧患意识，很好。班子团结很重要，一把手尤其关键。老书记马上要退了，柳湾乡这面刚刚树起来的旗帜，不能倒，还要举得更高。你有没有信心挑起更重的担子？”

　　这话问得已经相当直接。周砥心头一热，但语气依旧平稳：“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无论在什么岗位，都会竭尽全力，为柳湾乡的发展、为老百姓的福祉尽责。”

　　书记和部长对视一眼，笑了笑，没再深谈。

　　这次看似随意的走访，释放的信号却再明确不过。

　　又过了些时日，关于周砥拟任柳湾乡党委书记的考察预告贴了出来。考察组在乡里待了三天，谈话范围很广，干部、群众、企业代表，甚至那些曾被周砥处理过纠纷的村民，都谈了话。反馈回来的意见高度统一，对周砥的能力、人品和政绩给予了充分肯定。

　　公示期平静无波。

　　县委常委会顺利通过任命。

　　正式文件下达的那天，周砥正在主持一个关于引进智能大棚技术的论证会。接到电话，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与会人员说了声“抱歉，稍等片刻”，便走出会议室。

　　站在走廊的窗口，望着外面熟悉的院落和远处连绵的田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四年乡长，甘苦自知。这一刻，他没有太多的狂喜，反而感到肩上的担子又沉了几分。乡党委书记，意味着更大的权力，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柳湾乡未来的航向，将更系于他一身。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重新走回会议室，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我们继续。”

　　晚上的乡政府小食堂，班子成员自发地凑了一桌简单的饭菜，算是为老书记饯行，也向周砥表示祝贺。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几样家常小炒，以茶代酒。

　　老书记感慨万千，拉着周砥的手：“周砥啊，柳湾乡交给你，我放心。这几年，我是看着你怎么一步步把它带出来的。你比我强，有想法，有魄力，也能吃苦。以后就是名副其实的‘班长’了，带着大家继续往前奔！”

　　周砥郑重地点点头：“老书记，您打下了好基础。我一定竭尽全力，不负组织的信任，也不负大家的期望。”

　　刘茂才等人纷纷表态，一定会全力支持周砥的工作。

　　气氛融洽而充满希望。

　　散席后，周砥独自一人走出乡政府大院。初冬的夜风带着寒意，星空却格外璀璨。他信步走到那片即将规划为休闲广场的空地，点燃一支烟，久久伫立。

　　新的阶段开始了。摆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单纯的发展经济，而是统揽全局：党的建设、干部队伍、社会治理、民生改善、乡村振兴的全面深化……千头万绪，考验着他的综合能力。县里的格局、市里的风向、甚至省里的关注，都将是需要他仔细揣摩和应对的变量。

　　他知道，暗处的眼睛依然存在。马副县长虽然暂时偃旗息鼓，但绝不会甘心。升任书记，意味着他正式进入了县里主要领导干部的序列，也意味着站到了更引人注目的位置，未来的博弈只会更加复杂和微妙。

　　但他无所畏惧。四年的泥泞行走，已将他的双脚深深植入这片土地。他有信心，也有决心，带领已经焕发出生机的柳湾乡，走向更加广阔的天地。

　　他掐灭烟头，转身望向乡政府那栋亮着灯火的小楼，目光坚定而辽远。

　　那里，将是他新的起点。而脚下的路，依然在泥泞与坚韧中，向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