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32、敲山震虎

　　审计组在柳湾乡又驻扎了将近一周。这段时间，乡政府大楼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虽然周砥表面上镇定自若，要求各部门全力配合，但被审计人员反复盘问细节、翻查陈年旧账，终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各种单据、报表、会议记录被不断调阅，几个相关办公室的干部忙得脚不沾地，脸上都带着疲惫和些许怨气。

　　周砥深知，这种“疲劳战术”本身也是一种心理施压，意在扰乱乡里的正常工作节奏，制造内部焦虑。他一方面安抚干部情绪，另一方面，更加密切关注审计的进展和动向。

　　他注意到，审计组负责人，县审计局那位副局长，虽然表面上公事公办，但询问的重点似乎总是刻意围绕着几个关键点：风险基金早期几笔额度较大的扶持款项审批流程、旅游开发公司注册资本金的到位情况、以及与周砥关系较为密切的几位合作社带头人获得的资金支持情况。问题提得非常专业和内行，总是徘徊在合规性的灰色边缘，试图找出哪怕一丝程序上的瑕疵。

　　周砥心中冷笑，对手果然还是老套路，试图从资金和人事关联上打开缺口。他对自己一手建立的制度有信心，但也绝不敢掉以轻心。他让乡财政所所长每天私下向他汇报审计组查阅了哪些资料，询问了哪些问题，尤其注意有无超出常规审计范围的情况。

　　第三天下午，财政所所长匆匆来到周砥办公室，脸色有些凝重：“书记，审计组刚才详细调阅了去年底那笔用于冷库二期设备采购的基金拨款记录，反复追问当时理事会评议的详细过程，特别是……特别是刘茂才乡长在会上极力推荐那家省城设备供应商的发言记录。”

　　周砥眼神一凝。那家供应商是刘茂才通过一位老同学介绍的，价格和质量确实都有优势，采购过程完全合规，经过了公开比选和理事会表决。但对方在这个点上反复纠缠，其用意不言自明——即使找不到经济问题，也要制造一种刘茂才可能利用影响力为他人牟利的印象，进而暗示周砥用人失察甚至默许。

　　“会议记录和比选材料都给他们了？”周砥沉声问。

　　“都给了，清清楚楚。”所长点头，“但他们好像……不是很满意，还在追问一些细节。”

　　周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他知道，不能再这样被动地让对方牵着鼻子查下去。对方打着合规审计的旗号，自己如果反应过度，反而显得心里有鬼。但若不做任何反应，任由对方这种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调查”持续下去，即便最后查不出问题，也会搞得乡里人心惶惶，流言四起，严重挫伤干部积极性，尤其对刘茂才这样的干将更是一种伤害。

　　必须想办法敲打一下，让对方知道，自己并非毫无察觉，也并非没有反制之力。

　　他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计较。他拿起电话，直接拨给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

　　“主任，我是柳湾乡周砥啊。”电话接通，周砥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工作沟通。

　　“哦，周书记，有何指示？”府办主任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客气。

　　“指示不敢当。是这样，”周砥笑着说道，“县审计局的同志在我们这儿辛苦审计也快十天了，工作非常认真细致，帮我们查找了不少管理上的细节问题，我们受益匪浅啊。眼看也快结束了，乡里想表示一下感谢，你看是不是方便……邀请马县长一起来我们乡指导一下工作，顺便我们也当面向审计组的同志表示感谢，听听初步的反馈意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府办主任显然没料到周砥会来这么一出。邀请马副县长和审计组一起见面？这听起来合情合理，体现了对审计工作的重视和对县领导的尊重。但在这个敏感时刻，周砥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其意味就有些深长了。他是想借此示弱？还是想当着马副县长的面将审计情况摊开来说？或者是想试探什么？

　　“这个……周书记，马县长日程很忙，我需要请示一下。”府办主任措辞谨慎。

　　“理解理解。”周砥依旧笑着，“主要是审计组的同志太辛苦，我们心里过意不去。而且这次审计涉及不少我们乡探索性的新做法，有些边界可能把握得不是那么精准，也希望趁这个机会，当面向马县长和审计专家们请教学习，避免以后走弯路嘛。你看能不能尽量安排一下？”

　　周砥的话滴水不漏，把目的包装得极其正当，甚至有点虚心求教的意思。

　　府办主任只好答应尽快请示回复。

　　挂了电话，周砥嘴角泛起一丝冷意。他这一招，叫做“敲山震虎”。主动邀请，是把姿态做足，把场面撑开。你马副县长不是派人在我这里查吗？我欢迎，我感谢，我还要把你请过来当面听汇报。这样一来，审计的任何初步结论，都必须放在台面上来讲，暗地里的小动作就不得不收敛几分。而且，当着马副县面的面，审计组如果拿不出实实在在的问题，反而凸显了这次兴师动众的审计有些师出无名。

　　果然，不到一小时，府办主任回电，语气更加客气：“周书记，马县长明天下午正好有点时间，可以过来一趟。你看方不方便？”

　　“方便！当然方便！”周砥立刻应承下来，“我们一定准备好汇报材料。”

　　消息很快传开。审计组那边显然也收到了通知，后续的询问调查明显收敛了不少，不再纠缠那些细枝末节。

　　第二天下午，马副县长带着府办主任如期而至。周砥率领乡党政班子成员在门口迎接，态度热情而恭敬。审计组全体成员也被请到了会议室。

　　会议开始，周砥首先代表柳湾乡党委政府对马副县长亲临指导和审计组辛勤工作表示衷心感谢，然后由乡长刘茂才简要汇报了柳湾乡近期重点工作进展，尤其突出了在规范资金使用、强化内部监管方面所做的努力。

　　接着，周砥话锋一转，看向审计局副局长：“王局长，审计组的同志们这些天非常辛苦，帮我们做了一次全面的‘健康体检’。能不能请你们先把初步发现的一些值得我们注意和改进的地方，给我们指点一下？也好让我们能及时整改，不断完善。”

　　他把“改进”和“完善”咬得稍重，定性为帮助提升，而非问题追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王副局长身上。马副县长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王副局长轻咳一声，摊开笔记本。他显然早有准备，但此刻在马副县长和周砥的共同注视下，压力不小。他列举了几条发现，无非是“个别票据附件不够齐全”、“部分项目验收资料归档不及时”、“早期基金拨款个别流程可以进一步优化”等不痛不痒的程序性、规范性问题，完全触及不到任何实质性的违规。

　　每说一条，周砥都认真记录，并当场表态：“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马上整改！”“这是我们管理上的疏忽，感谢指出！”“这条建议非常专业，我们一定研究优化流程！”

　　态度诚恳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等到王副局长说完，周砥合上笔记本，总结道：“再次感谢审计组给我们提出的宝贵意见，这些都是我们下一步提升管理水平的着力点。我们一定逐条落实，限期整改，并向县里专题报告整改情况。”他顿了顿，看向马副县长，语气诚恳，“马县长，柳湾乡的发展还处在探索阶段，很多工作都是在摸着石头过河，难免有考虑不周、做得不到位的地方。非常感谢县委县政府一直以来的宽容和支持，特别是马县长您的关心指导。我们一定会吸取这次审计的经验教训，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把工作做得更扎实、更规范，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他这番话，既承认了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又强调了探索的艰难和取得的成效，最后把姿态放得很低，表达了继续努力的决心。

　　马副县长看着周砥那张诚恳而淡定的脸，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他本来指望审计能查出点什么东西，哪怕只是能拿来大做文章的小辫子，没想到结果如此乏善可陈。周砥这番表现，更是让他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审计组工作不力？或者无视那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强行给柳湾乡扣帽子？

　　他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打着官腔：“嗯，审计是手段，促进规范、推动发展才是目的。柳湾乡的工作总体是好的，有成绩，也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希望你们正确对待审计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继续把各项工作抓好，尤其是要守住纪律和规矩的底线。”

　　会议在这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马副县长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乘车离开。

　　送走马副县长，周砥回到办公室，刘茂才跟了进来，长长舒了口气：“书记，还是你有办法！这下他们总该消停了吧？”

　　周砥摇摇头，脸上并无轻松之色：“消停？恐怕不会。这次只能算是暂时挡住了他们的明枪。他们发现从账面上打不垮我们，可能会想别的办法。暗箭，才更难防。”

　　他走到窗边，看着马副县长车队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敲山震虎，能暂时吓阻，但若山中的虎贼心不死，迟早还会再次扑来。

　　只是下一次，他们会从哪里下手呢？周砥的神经依然紧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