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37、裂痕与火种

　　马副县长办公室那场看似平和、实则凶险的谈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周砥心中激荡起层层波澜，久久难以平息。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试图将他连根拔起的恶意，其手段之“高明”，远非此前那些小打小闹的刁难可比。

　　回到柳湾乡，周砥并未将这次交锋的细节告知太多人，只与刘茂才等核心骨干通了气，提醒大家更要提高警惕，各项工作务必做到滴水不漏，不给任何人留下可乘之机。乡里的气氛无形中又绷紧了几分。

　　然而，令周砥略感意外的是，县里那边似乎真的“偃旗息鼓”了。马副县长没有再提那个“县农村集体经济发展投资控股公司”的构想，各类检查、调研也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和节奏，甚至有一次在全县农业工作会议上相遇，马副县长还主动对他点了点头，虽然笑容依旧勉强，但至少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

　　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周砥更加不安。他绝不相信马副县长会就此罢手。这更像是一种策略性的后退，要么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要么就是在酝酿着更致命的杀招。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

　　周砥将这份不安深埋心底，继续埋头于柳湾乡的工作。他推动与省农科院的合作进一步深化，引入了最新的水稻抗病虫害技术和智能节水灌溉系统；他支持乡里的青年创业团队，开发了一款以柳湾山水和农产品为元素的文创APP，尝试线上引流和品牌增值；他甚至开始悄悄物色和培养接替刘茂才乡长位置的人选——刘茂才年纪渐长，文化水平有限，管理日益复杂的乡政府事务已有些力不从心，柳湾乡需要更年轻、更有专业素养的带头人。这些布局，都着眼于柳湾乡长远的发展后劲，体现了他作为“掌舵人”的深谋远虑。

　　就在周砥以为这种脆弱的平衡会持续相当一段时间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变量出现了，它并非直接来自马副县长，却在一定程度上搅动了梨安县本就微妙的政局。

　　县委书记被抽调到省委党校参加一个为期三个月的中青年干部培训班。

　　这个消息本身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干部培训是常态。但关键在于，书记离岗期间，由县长临时主持县委全面工作。而县长，与马副县长关系颇为密切，虽不至于言听计从，但在许多事情上，两人立场往往一致。

　　县委书记就像一块镇石，他欣赏周砥的才干和柳湾乡的成绩，虽然出于平衡考虑不会过度偏袒，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马副县长的一种无形制约，确保了周砥有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他的暂时离开，使得县里的权力天平发生了不易察觉却意义重大的倾斜。

　　周砥立刻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一些原本在书记支持下推进顺利、但触及某些部门或乡镇利益的政策措施，比如跨乡镇的环保联合执法、对落后乡镇的专项帮扶资金审计等，进度明显放缓，来自县府办的协调力度也大不如前。几个之前对柳湾乡模式颇感兴趣的周边乡镇书记，私下联系时语气也变得含糊其辞，似乎受到了某种压力或暗示。

　　马副县长等人的活动则明显变得更加活跃。周砥甚至听说，马副县长近期频繁召集一些小范围的座谈、调研，主题多是围绕“防范基层债务风险”、“规范集体资产监管”、“避免乡村振兴中的盲目冒进”等，其指向性，不言而喻。

　　山雨欲来风满楼。

　　周砥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情也如同这天气一般凝重。他知道，最困难的时刻或许就要来了。失去了县委书记这把最重要的“保护伞”，他需要独自面对来自县长和马副县长可能形成的联合压力。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这种孤独，并非身边无人可用，而是在更高层面的权力博弈中，缺乏足够分量的奥援。沈官清老书记的赏识毕竟隔了一层，而且远在省城；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关注更多是理念层面的；至于沈清荷，那条线更深埋于水下，且纪律检查部门不可能介入正常的行政决策分歧。

　　他必须更多地依靠自己，依靠柳湾乡扎扎实实的成绩和铁一般的纪律，来抵御即将到来的风浪。

　　然而，就在周砥积极备战，准备迎接最坏情况时，一个偶然的事件，却意外地给他带来了转机，或者说，点燃了一线希望的星火。

　　邻县一个同样是乡村振兴示范点的乡镇，在大力发展乡村旅游的过程中，急于求成，引入的外部资本过于强势，架空了村集体和村民的主导权，结果在利益分配上产生严重纠纷，爆发了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游客被打伤，项目被叫停，闹得沸沸扬扬，成了全省的反面典型。

　　这个事件像一颗炸雷，震动了昭苏省的农业农村系统。省委领导专门做出批示，要求各地深刻吸取教训，在推进乡村振兴中必须坚持农民主体地位，必须确保农民利益不受损，必须规范资本合作行为，防止类似事件发生。

　　一石激起千层浪。梨安县刚刚有些冒头的、试图质疑和否定柳湾乡“集体主导、村民参与”模式的声音，瞬间被这股自上而下的警示浪潮给压了下去。这个时候，谁再敢鼓吹那种容易导致资本控制、忽视农民权益的发展模式，无疑是在顶风作案。

　　马副县长等人试图营造的舆论氛围，一下子失去了立足点。

　　周砥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立刻组织人手，将柳湾乡在坚持集体主导、规范合作模式、确保农民增收方面的具体做法和成效，整理成一份详尽的报告，以党委政府的名义正式上报县委县政府，并抄报市农委、省农业农村厅。

　　在报告中，他并未提及县里的任何争论，而是紧紧围绕省委批示精神，将柳湾乡的实践包装成贯彻落实上级要求、有效防范风险的正面样板，字里行间透着坚定和自信。

　　这份报告送上去了，如同一颗悄然布下的棋子。它暂时无法改变权力格局的倾斜，却在一个关键的舆论节点上，为柳湾乡、为周砥自己，争取到了极大的道义优势和政治正确性。

　　县长主持下的县委县政府，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不得不对柳湾乡的模式再次表示肯定，甚至要求相关部门总结推广“柳湾经验”。

　　马副县长等人的攻势，尚未完全展开，就被这意外飞来的“邻县事件”和周砥的迅速反应，硬生生地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周砥松了口气，但并未感到轻松。他知道，这次是借了东风，侥幸过关。县委书记尚未归来，县长和马副县长的基本立场并未改变，潜在的威胁依然存在。

　　裂痕已经显现，火种也已埋下。未来的斗争，将会更加复杂、更加考验智慧与韧性。他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战斗，远未结束。他只是又一次赢得了喘息的时间。而他知道，必须利用好这段时间，让自己和柳湾乡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