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38、投石问路

　　邻县事件的冲击波逐渐平息，但它所带来的警示效应却在梨安县官场持续回荡。柳湾乡“集体主导、村民参与”的模式，因恰好契合了上级防范风险、确保农民主体地位的要求，无形中被镀上了一层“政治正确”的保护色。县长主持下的县委县政府，至少在公开场合，不再对柳湾乡的做法提出质疑，反而要求相关部门进行“经验总结”。

　　然而，周砥深知，这种基于外部压力的认可是脆弱且暂时的。县长和马副县长等人的沉默，并非认同，更像是迫于形势的蛰伏。县委书记还在省委党校学习，县里的权力格局并未根本改变，潜在的敌意只是被压抑，并未消散。他必须利用这段难得的“安全期”，进一步巩固自身，并尝试打破孤立无援的局面。

　　他首先加紧了在柳湾乡内部的“精耕细作”。除了继续强化制度建设和产业发展，他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和锻炼年轻干部，尤其是那位引进的博士乡长助理张皓。他让张皓独立负责智慧农业平台的搭建和运营，给予其足够的空间和资源，也要求其定期向党委汇报，接受评议。这是为柳湾乡的未来储备人才，也是在向外界传递一个信号：柳湾乡的事业是可持续的，不会因他个人的去留而人走政息。

　　同时，他不再仅仅满足于被动地等待上级关注，开始更主动地“走出去”，进行一种谨慎而精准的“投石问路”。

　　他选择的第一个“点”，是市委分管农业的副书记下来调研的机会。这次调研行程紧凑，原本并未安排柳湾乡。周砥得知消息后，并没有通过县里层层申请——他知道很可能被马副县长等人以各种理由过滤掉——而是通过省委政策研究室那位副主任的私下渠道，委婉地表达了希望领导能“顺道”来看看柳湾乡在“三产融合促进农民增收”方面的探索，并提供了扎实的数据和简要材料。

　　副主任对柳湾乡印象颇佳，便将材料和请求转给了市委副书记的秘书。副书记在审阅调研行程时，看到了关于柳湾乡的补充材料，对其“风险共担基金”和“旅游收益共享机制”产生了兴趣，临时决定增加半天行程，前往柳湾乡。

　　这次突如其来的考察，让县里有些措手不及。马副县长不得不陪同前往。考察过程中，周砥的汇报准备充分，既有宏观思路，又有微观案例，现场看的点位也是经过精心安排，既有亮点也不回避发展中的难题，显得真实而可信。市委副书记看得仔细，问得专业，对柳湾乡的做法给予了高度肯定，尤其赞赏其“将发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农民”的机制设计。

　　“梨安县出了个好典型啊！”副书记当着众人的面，对县长和马副县长说，“这样的经验，要好好总结，加大支持力度，争取在更大范围推广。”

　　县长和马副县长只能连连称是，脸上赔着笑，心里却五味杂陈。周砥这一手“越级”展示，虽然巧妙且成果显著，却也无疑进一步触动了县里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这次“投石问路”的成功，给了周砥一些信心。他开始更多地关注市里、甚至省里相关部门的动态，寻找合适的机会，以汇报工作、邀请指导、提交研究报告等合规方式，持续不断地将柳湾乡的正面信息传递上去。他不再仅仅将柳湾乡视为梨安县的一个乡镇，而是试图将其打造成为一个在更高层面都具有一定知名度和借鉴意义的“品牌”。

　　这个过程需要极高的分寸感。他必须确保每一次沟通都事出有因、内容扎实，避免给人以“好大喜功”、“越级汇报”的印象。他的目的不是告状，不是 bypass 县里，而是让上级相关部门知道有柳湾乡这么个地方，知道这里在做什么，做得怎么样，从而在关键时刻，能有一个相对客观的印象和判断依据。

　　另一方面，周砥也开始留意县里其他乡镇和部门的情况。他不再仅仅盯着马副县长一系的动向，而是尝试与那些同样受到压制或与马副县长并非铁板一块的干部进行有限度的、工作层面的沟通。比如，县农业局的一位资深副局长，业务能力很强，但因性格耿直一直不受马副县长待见；再比如，几个偏远乡镇的书记，对县里资源分配不公也颇有微词。

　　周砥并不急于与他们建立什么“联盟”，那太危险也太低级。他只是借着开会、调研的机会，与他们多交流一些工作上的实际困难和对某些政策的看法，偶尔分享一些柳湾乡在具体事务上的处理经验。这种交流是务实的、非政治性的，却能在一定程度上互通声气，缓和孤立感，甚至偶尔能获得一些来自县里其他角落的真实信息。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渗透，效果缓慢却扎实。它不能立刻改变什么，却像细小的溪流，悄然滋润着板结的土地，等待着某种契机。

　　契机很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县里计划召开一次乡村振兴重点项目调度会，由县长亲自主持。会议的一项重要议程，是审议下一批县级重点项目的资金安排。柳湾乡申报的“特色农产品冷链物流中心”项目也在名单上。这个项目对打通柳湾乡乃至周边几个乡镇农产品上行渠道至关重要。

　　会前，周砥就得到风声，马副县长意图在这个项目上做文章，以“全县资金统筹”、“避免重复建设”为由，大幅削减甚至搁置对柳湾乡该项目的支持，将资金挪用到他更可控的其他项目上去。

　　这又是一场硬仗。周砥提前做了精心准备，项目的可行性报告、效益分析、带动效应等材料做得无懈可击。

　　会议当天，争论果然异常激烈。马副县长的人率先发难，质疑冷链物流中心的必要性和投资回报率，强调要“集中力量办大事”。周砥据理力争，用数据和规划说话。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县长似乎倾向于采纳马副县长意见时，那位一向沉默的农业局副局长突然开口了。他没有直接支持柳湾乡，而是从全县农业产业布局和产业链完善的角度，详细分析了建设一个区域性冷链物流节点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并委婉指出，之前县里建设的几个类似设施布局不合理、利用率不高，正是缺乏统筹规划所致。他的发言专业、客观，很有分量。

　　紧接着，一个偏远乡镇的书记也插话，抱怨本乡镇优质农产品因为缺乏冷链运输损耗巨大，卖不出价钱，迫切需要一个高效的物流中心支持，并表示支持柳湾乡这个项目，认为其选址和规划更科学。

　　这两人的发言，像两颗突然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会场一边倒的态势。虽然他们的话语权有限，不足以扭转乾坤，但却成功地将讨论引入了更专业、更实际的层面，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了马副县长试图简单粗暴否决的意图。

　　县长显得有些犹豫，最终没有当场拍板，决定将这个项目的资金安排“暂缓审议，进一步研究”。

　　这个结果，对周砥来说，不算赢，但至少避免了最坏的结局，保住了项目的希望。他惊讶于那两位同志的发言，会后，他分别向他们投去感激的目光，对方则回以不易察觉的颔首。

　　周砥心中了然。这是他之前“投石问路”和“润物无声”的努力，在关键时刻产生了微妙的回响。他们不是在帮他周砥个人，而是在表达一种对专业、对公平、对真正有利于县域发展的项目的支持。

　　走出会议室，周砥的心情并未轻松。斗争依然艰巨，县长和马副县长的优势依然明显。但他感觉到，冰封的河面之下，已经开始有暗流涌动。不再是他一个人在孤独地战斗，一些沉默的力量，正在逐渐苏醒，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虽然依旧阴云密布，但他仿佛看到了一丝云缝中透出的微光。

　　路还很长，但他不再是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