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46、借势

　　柳湾乡政府大楼的灯火，接连亮了三日。

　　周砥办公室的门开阖不断，人影进出来去如织。打印机的嗡鸣声，键盘的敲击声，以及干部们压低嗓音却又难掩急切的讨论声，昼夜不息地交织在一起，将这座原本入夜便该沉寂的小楼，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作战指挥部。

　　桌上，摊开着厚厚几摞材料——西部山区的地质水文勘测报告、初步规划设计方案、特色农业产业可行性分析、乡村旅游资源评估……每一份都凝聚着前期大量的心血，却也每一份都曾被县里以各种理由搁置。如今，它们被重新整理、提炼、整合，目标直指省城那即将开启的政策窗口。

　　周砥几乎寸步未离。他眼里布着血丝，下巴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但精神却高度亢奋。他亲自审核每一项数据，推敲每一句表述，有时甚至会为一个词的精准与否沉吟良久。他知道，这份报送省里的方案，不仅是争取资金的敲门砖，更是柳湾乡发展思路和决心的集中体现，必须做到无懈可击，更要足够亮眼，才能在全省众多申报项目中脱颖而出。

　　张皓跑前跑后，协调各方，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他看着周砥近乎苛刻地打磨材料，最初的不解渐渐化为敬佩。他原本以为，有了省里的战略风向，方案只需快速包装上报即可，但周砥显然想得更深。“我们要的不是一次性的资金输血，”周砥在一次短暂休息时，对张皓和几位核心干部解释道，“我们要的是借此机会，将柳湾乡西部开发纳入省级战略的盘子，成为省里区域协调发展的样板和重点持续支持对象。所以，我们的方案必须展现出可操作性、可复制性以及巨大的综合效益潜力，让它值得被省里记住并长期关注。”

　　这番话，让众人豁然开朗，也更加明白了肩上担子的分量。

　　与此同时，周砥的手机也成了热线。他并没有坐在办公室里空等，而是充分利用了在省委党校三个月积累下的人脉资源。那些来自各省直机关、兄弟市县的同学们，此刻成了他了解省政策动向、咨询申报流程、乃至铺垫引荐的关键渠道。

　　电话一：“老同学，我是周砥啊，梨安县的。对，听说省里区域协调发展的实施细则快下来了？具体哪个口子牵头？产业发展基金和基础设施专项是分列还是打包？”

　　电话二：“李处，您好您好，我是小周，省委党校跟您一组讨论过的……冒昧打扰，我们乡里正在准备申报省里的区域协调发展项目，想请您帮忙把关一下方向，看重点突出哪些方面更容易获得青睐？”

　　电话三：“王哥，你们县去年申报省旅游特色小镇的项目书，能不能发我参考一下格式？感激不尽！”

　　他的通话语气，时而谦逊请教，时而沉稳交流，时而又带着几分同学间的热络。每一个电话都目的明确，每一次交流都力求获取有效信息。他像是一个技艺精湛的织工，将一条条看似零散的线头，仔细编织成一张通往省城资源的信息与关系网络。

　　乡里的干部们目睹这一切，原本因县里刁难而积压的郁气渐渐被一种更昂扬的情绪所取代。他们看到自己的书记不仅有着直面困难的勇气，更有着运筹帷幄、借势破局的智慧和行动力。这种实实在在的希望，比任何动员令都更能鼓舞士气。

　　第四天傍晚，一份超过百页、装帧精美的《梨安县柳湾乡西部山区综合开发项目申报方案》初稿终于成型。周砥召集班子最后审议。

　　会议室内烟雾缭绕，人人疲惫却眼神发亮。逐字逐句的最终校对，细节的最后打磨，一直到深夜才完全定稿。

　　“就这样吧。”周砥合上最后一页稿纸，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张乡长，你立刻安排人，按照省发改委和农业厅要求的份数，连夜印制、装订。明天一早，我亲自带队去省城。”

　　散会后，周砥没有立刻回家。他独自一人又回到了办公室，关上门，拨通了一个存在通讯录深处却极少拨打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传来一个沉静温和的女声：“喂，周砥？”

　　“清荷主任，没打扰你休息吧？”周砥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些。电话那头，是昭苏省纪委第七纪检监察室副主任沈清荷。

　　“还没。有事？”沈清荷言简意赅，这是她一贯的风格。

　　“确实有点事想麻烦你。”周砥斟酌着词句，“我们乡里准备了一个项目，要申报省里刚启动的区域协调发展专项资金，明天我去省城递交材料。省发改委那边，流程上虽然托同学问了些，但还是想找更稳妥的人引荐一下，确保材料能递到关键处室负责人手里，不至于石沉大海。不知你……方不方便？”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沈清荷的父亲是退休的老纪委书记，门生故旧遍布省直机关，她本人虽在纪委系统，但长期在省城工作，人脉网络远非周砥可比。周砥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冒昧，但他深知第一脚能否踢开的重要性。

　　“材料正规吗？”沈清荷问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绝对正规！完全符合省里政策导向，是我们乡未来发展的关键规划，前期工作扎实，只是县里有些阻力，才想直接到省里争取。”周砥立刻保证。

　　“嗯。发改委高技术产业处的赵处长，是我父亲以前的老部下，为人正派，也肯干实事。我明天早上先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情况，你把材料直接送他办公室。能不能成，看你们项目本身的质量和他的判断。”

　　“太好了！清荷主任，太感谢了！”周砥心中一喜。高技术产业处正是对接特色产业扶持的关键处室之一，赵处长这个级别的干部，平时下面县里的书记想见一面都难。

　　“不用谢。为地方发展争取合理支持，本身也是好事。”沈清荷语气平淡，“不过周砥，省城水深，规矩也多，一切按程序办。”

　　“我明白，你放心。”周砥郑重应道。他听得懂沈清荷的潜台词——不要搞歪门邪道，不要留下任何可能被诟病的把柄。

　　挂了电话，周砥长长舒了一口气。沈清荷这通电话，价值千金。它不仅意味着一条直达关键人物的捷径，更是一种无形的背书——虽然沈清荷绝不会明说，但那位赵处长自然会掂量沈清荷亲自打电话过问的项目分量。

　　第二天清晨，两辆车驶离柳湾乡。周砥乘坐的吉普车里，放着整整两箱沉甸甸的申报材料。另一辆车上，坐着乡里分管农业和交通的副乡长以及两名业务骨干，他们将在省城随时待命，应对可能需要的专业咨询和补充说明。

　　车子驶上高速，将梨安县层层叠叠的山峦甩在身后。周砥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眼神锐利而专注。他知道，此行省城，绝不仅仅是递交一份材料那么简单。这是一次主动的进击，是一次对县里阻力的迂回包抄，更是柳湾乡能否抓住机遇、实现层级跃迁的关键一搏。

　　途中，他接到了县委书记的一个电话。

　　“周砥啊，听说你们乡里动作很快嘛，方案已经搞出来，要去省里了？”书记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带着几分嘉许。

　　“是的书记，机会稍纵即逝，我们必须抓紧。方案是按省里政策导向精心准备的，也充分考虑了县里的实际情况。”周砥恭敬回答，滴水不漏。

　　“好，有干劲是好事。去了省里，多汇报、多争取，这也是为我们梨安县整体发展做贡献嘛。有什么需要县里支持的，及时沟通。”书记的态度显得很开明，甚至有些鼓励的意味。

　　但周砥心下雪亮。书记乐见其成，是因为成功了是全县的政绩，他脸上有光；但如果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或者最终没能成功，那么所有“冒进”、“好高骛远”的责任，都会落在他周砥和柳湾乡的头上。甚至，如果因此得罪了县里某些人，书记也未必会全力保他。

　　这就是政治微妙的平衡术。上司的鼓励，有时并不仅仅是鼓励，更是一种审慎的观望。

　　“请书记放心，我一定谨慎行事，努力争取，随时向您汇报进展。”周砥给出了对方最想听到的回答。

　　挂了电话，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县里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把生米煮成熟饭。只要省里的资金和政策下来了，县里的所有阻力，都将变得苍白无力。

　　这就是他所说的“借势”。借省里战略之大势，来碾压县里盘根错节的小势。

　　几个小时后，车辆驶入省城繁华的街区。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与梨安县的宁静偏僻形成鲜明对比。

　　周砥没有片刻停留，直接按照沈清荷给的地址，赶到了省发改委大楼附近。他先让其他同志找地方安顿，自己则在车里再次整理了一下着装，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沈清荷提供的那个号码。

　　“喂，您好，请问是赵处长吗？我是梨安县柳湾乡的周砥，沈清荷主任让我……”

　　电话那头的男声沉稳而客气：“哦，周书记你好，清荷主任已经跟我说了。这样，你大概半小时后到我办公室吧，我正好有点时间。”

　　“好的好的，谢谢赵处长！半小时后见！”

　　周砥放下电话，握了握拳。第一步，成了。

　　他拎起那箱最重要的主方案材料，推开车门，大步走向那座象征着全省发展决策中枢的庄严大楼。

　　省城的秋风，似乎比梨安县更凛冽一些，却吹不散他眼中炽热的决心。

　　他的泥阶，这一次，要铺往这省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