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47、暗流与借力

　　省发改委大楼走廊的光线明亮却冰冷，照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一种近乎肃穆的氛围。周砥拎着沉重的材料箱，在一扇标着“高技术产业处”的门前停下，再次整了整本就笔挺的衣领，轻轻叩门。

　　“请进。”里面传来赵处长沉稳的声音。

　　周砥推门而入，办公室不大，堆满了文件和书籍，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办公桌后，一位戴着眼镜、年约五十上下、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审慎地打量着他。

　　“赵处长，您好！我是梨安县柳湾乡的周砥。”周砥上前几步，微微躬身，双手递上方案，“这是我们乡关于西部山区综合开发的项目申报材料，冒昧前来打扰，请您指正。”

　　赵处长没有立刻接材料，而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周书记，坐。清荷主任刚才来过电话了。”他的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但点出沈清荷，既是一种确认，也隐隐划下了一条界线——他是看沈清荷的面子才见的，公事还需公办。

　　周砥依言坐下，将材料箱放在脚边，姿态谦逊却不卑微：“感谢赵处长百忙之中抽空。我们柳湾乡底子薄，机会少，这次省里的区域协调发展战略，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我们乡党委政府高度重视，集中全力做了这份方案，真心希望能为西部山区的乡亲们闯出一条路来。”

　　赵处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这才接过周砥从箱子里取出的主方案，随手翻看起来。他翻页的速度不慢，目光扫过项目概述、规划图、效益分析等关键部分，偶尔会在某一行数据或某一项规划上停留片刻。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周砥的心微微提着，面上却保持着平静和自信。他对自己团队打磨出的方案质量有信心，但最终评判权在对方手里。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赵处长合上了方案，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方案做得挺扎实，”他开口了，第一句算是肯定，“思路也清晰，结合山区实际发展特色农业和生态旅游，符合绿色发展的理念，也切合省里区域协调战略的大方向。”

　　周砥心中一喜，刚要接话，却听赵处长话锋一转。

　　“但是，周书记，省里的资金盘子大，盯着的地方也多。你们这个项目，前期投资巨大，回收周期长，风险也不小。光是这条深入西部山区的二级公路，造价就不菲吧？省里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要能看到实实在在的效益和带动效应。”

　　“赵处长您说得对，困难确实很大。”周砥立刻接话，态度诚恳，“正因为靠我们自身力量难以解决，才迫切希望得到省里的支持。但我们不是只要钱，我们有完整的规划和后续运营思路。您看，”他身体微微前倾，指着方案中的几处，“我们在规划时，特别强调了‘造血功能’，不是简单的基础设施投入，而是产业培育、市场对接、品牌打造一体化推进。比如的高山云雾茶和特色菌菇，我们已经和省农科院开展了技术合作，品质有保障，市场前景很好；生态旅游方面，也初步接触了几家有实力的文旅投资公司，他们兴趣很大，前提是基础设施要跟上。”

　　他语速平稳，数据、合作方、市场分析信手拈来，显然对项目吃得很透：“这条公路，确实是关键也是投入最大的部分，但它不仅是开发路，更是联通外界的生命线，能彻底改变山区几个村寨孤岛般的现状，带来的社会效益和长期经济效益是不可估量的。我们测算过，一旦建成，三年内就能带动沿线千人以上脱贫，五年内相关产业综合产值有望突破亿元。”

　　赵处长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显然在权衡。

　　周砥观察着他的神色，适时地又加了一把火：“而且，赵处长，我们柳湾乡愿意做省里区域协调发展战略的‘试验田’和‘样板间’。我们规模适中，代表性又强，成功了，可以为其他类似地区提供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即使遇到问题，也能及时发现和调整，不至于影响大局。这对省里完善政策、推动全局工作也是有益的。”

　　这番话，巧妙地将柳湾乡的项目提升到了为省里战略探路的高度。赵处长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他重新戴上眼镜，又深深看了周砥一眼。这个年轻的乡镇书记，不仅有点子、有干劲，更懂得如何“说话”，如何站在更高层面上去阐述自己项目的价值。

　　“试验田……这个提法有点意思。”赵处长沉吟了一下，“材料先放我这里，我需要仔细看看。另外，区域协调发展的专项资金申报有一套严格的流程，需要经过处室初审、专家评审、委内复核等多个环节。你们县发改委的意见也很重要，虽然你们直接报送到省里，但最终立项，原则上还是需要地方政府的支持和配套承诺。”

　　他这话点出了一个关键障碍——梨安县的态度。周砥心里清楚，马副县长那些人绝不会轻易松口。

　　“县里的工作我们正在积极做。”周砥面不改色地回答，暂时将这个问题模糊处理，“相信县领导会从全县发展大局出发，支持西部山区的开发。当然，如果省里能先有一个积极的意向，对我们争取县里的支持也会是极大的鼓舞。”

　　他这是在委婉地请求赵处长能先给出一些正向的反馈，以便他拿去“倒逼”县里。

　　赵处长自然听懂了其中的含义，他笑了笑，带着几分官场的圆融：“嗯，程序一步步走。你们先把该走的流程走起来，该补充的材料准备好。有什么情况，我们再沟通。”

　　没有明确的承诺，但也没有拒绝，甚至暗示了“再沟通”的可能性。这已经是周砥此行能期望的最好结果。

　　“太感谢您了，赵处长！我们一定全力配合，完善好所有材料。”周砥起身，再次真诚道谢。

　　离开省发改委大楼，坐进车里，周砥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似乎出了一层薄汗。与省直机关的领导打交道，每一句话都需要斟酌，既要展现价值，又不能过度承诺；既要争取支持，又不能显得急功近利。

　　“书记，怎么样？”同来的副乡长急切地问。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赵处长答应详细看方案，但没有松口。”周砥恢复冷静，“我们不能把希望全押在一处。接下来几天，分头行动。你去农业厅，找特色产业处的负责人，重点汇报我们的农业产业规划。我去一趟交通厅，探探口风，看有没有可能从交通建设专项里争取一部分资金支持。记住，态度要诚恳，材料要扎实，多听少说，摸清各处的政策和偏好。”

　　接下来的几天，周砥一行人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奔波于省城的各个相关部门之间。递材料、做汇报、套近乎、探风声。省城的衙门深似海，有时难免碰软钉子，坐冷板凳，但周砥始终不急不躁，耐心周旋，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推介柳湾乡的项目。

　　他并没有再次动用沈清荷的关系。一来，沈清荷能帮一次引荐已是情分，不宜过度消费；二来，他也想凭项目本身的质量和自身的努力去争取认可。官场之上，关系是敲门砖，但最终能否立得住，还是要看真材实料和个人的能力。

　　与此同时，梨安县里也并不平静。

　　县长办公室内，气氛有些压抑。

　　“消息确切吗？周砥真的跑到省里去了？还见了发改委的领导？”马副县长看着县长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千真万确。”县长冷哼一声，“动作快得很，带着一大箱子材料，据说方案做得天花乱坠。他还去了农业厅、交通厅！他想干什么？绕过县里，直接抱省里的大腿？眼里还有没有县委县政府！”

　　“简直是乱弹琴！”马副县长附和道，“西部开发那么大的事，不经过县里充分论证和统一部署，他就敢擅自往上捅？万一省里真的批了钱下来，项目却搞砸了，责任谁来负？还不是县里给他擦屁股！”

　　“他现在是‘省委党校优秀学员’，底气足得很啊。”县长语带讥讽，“觉得在省里认识了几个人，就可以不按规矩来了。书记那边态度暧昧，怕是乐见其成，等着摘果子呢。”

　　“我们不能让他这么容易就得逞。”马副县长压低声音，“省里的项目审批，最终还是要征求地方意见的。只要我们县里坚持原则，提出异议，说明配套资金无法落实、项目风险过大等问题，省里也不能不考虑吧？”

　　县长沉吟着，手指敲着桌面：“光我们反对，力度可能还不够。得让项目本身出点‘问题’才行。比如，西部山区那边的群众，是不是真的都支持？有没有不同意见？周砥搞这么大规模的开发，会不会涉及征地拆迁、破坏环境？这些都可能成为隐患嘛……”

　　马副县长眼睛一亮：“我明白了，县长。我马上安排人去柳湾乡，特别是西部几个村，再仔细‘了解了解’情况，听听‘群众’的呼声。一定把工作做细做实。”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明面上的程序阻力，加上暗地里的“群众工作”，足以给周砥和省里的热情泼上一盆冷水。

　　一场围绕柳湾乡西部开发项目的博弈，在省城和梨安县两地，同时悄然升级。周砥在明处奋力借势，而县里的某些力量，则开始在暗处涌动，试图将他这凌厉的“回马枪”扼杀在半途之中。

　　周砥对此并非毫无察觉。他在省城奔波之余，也时刻保持着与乡里的联系。张皓汇报说，县里最近有人下去，“关心”西部开发群众的反应，问的问题似乎有些“引导性”。

　　“知道了。沉住气，我们按我们的节奏走。群众工作一定要做扎实，把道理讲透，把前景讲明，争取绝大多数人的真心支持。”周砥在电话里叮嘱张皓，眼神变得愈发锐利。

　　他站在招待所的窗前，望着省城璀璨的夜景。这里的繁华与柳湾乡的寂静形成巨大反差，但在他心中，那片寂静的土地却承载着更沉重的希望。

　　借势之路，从来不会平坦。暗流已然涌动，他必须更稳、更准、更狠。省城之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