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48、双线博奕

　　省城招待所的灯光下，周砥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面前摊开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几天拜访各个部门的情况、关键人物的只言片语以及需要跟进的事项。电话响起，是张皓从柳湾乡打来的。

　　“书记，县里工作组又下来了，这次直接去了最偏远的黑崖村和大坳村，挨家挨户走访，问的问题很细，主要是征地对山林的影响、以后旅游开发会不会破坏祖坟、修路占地补偿到底有多少没落实……话里话外，好像我们乡里瞒报了很多矛盾，强迫群众同意开发似的。”张皓的声音透着压抑的怒气和不安，“有几个平时就好吃懒做、指望靠征地补偿一夜暴富的村民，被他们一问，话就有点变味了。”

　　周砥眼神沉静，对此并不意外。这和他预判的县里可能使出的绊子如出一辙——从群众“意愿”和“风险”入手，釜底抽薪。

　　“沉住气。”周砥的声音透过电话线，稳定着对方的情绪，“工作组问什么，你们就配合提供什么，实事求是。群众有疑虑，正好借此机会再耐心做一次工作，把规划蓝图、长远利益、补偿标准掰开了揉碎了讲清楚。特别是那些被重点‘关照’的村民，让村干部和党员包户，一对一解释。”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记住，我们的底气在于，这个开发是为了绝大多数群众的根本利益，方案是科学的，补偿是依法依规的。只要我们自己不乱，工作做到位，少数人的片面之词就掀不起大浪。你随时保持和村里的联系，有什么异常立刻告诉我。”

　　挂了电话，周砥深吸一口气。省城这边看似风光，每一步却也如履薄冰；乡里后院，暗火已起，必须遥控扑救。双线作战，考验的是他的定力和智慧。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县里阻力”那一项下面，重重划了几条线。不能仅仅被动防御。他沉吟片刻，翻出通讯录，找到了一个号码——他在省委党校的一位同学，如今在省政策研究室工作，虽然不直接掌权，但信息灵通，位置超脱。

　　电话接通，寒暄几句后，周砥似不经意地提起：“老同学，有个情况想跟你探讨一下。我们乡里响应省里区域协调发展战略，搞了个西部开发的方案报到省里，本来干劲十足。可县里有些同志好像不太理解，觉得我们冒进了，最近频繁派人下去‘调研’，专门找那些对政策理解有偏差或者有点个人情绪的群众了解情况……我这心里有点打鼓啊，怕好好的政策，在执行层面因为认识不统一而走了样，甚至引发不必要的基层矛盾，那就辜负省里的期待了。”

　　他话说得委婉，却精准地将“县里阻力”与“省里战略”对立起来，暗示县里的做法可能影响省里大局，同时点出了“基层矛盾”这个敏感词。

　　那位同学在省政策研究室，对这类上下政策传导中的“中梗阻”现象自然敏感，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还有这种事？省里大力推动的战略，下面应该全力配合落实才对啊。总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得失，甚至搞小动作，这可不是正确的政绩观。周砥你放心，你们的方向是对的，只要项目本身过硬，符合省里要求，该争取的就要坚持。必要时，可以把实际情况通过适当渠道向省里反映嘛。”

　　这就是周砥想要的效果——在不正式举报、不撕破脸皮的情况下，将梨安县存在的“阻力”信息，通过非正式渠道悄然释放到省里某个圈子，提前打个“预防针”，削弱未来可能出现的县里“负面评价”的可信度。

　　“谢谢老同学指点，我心里有数了。还是希望能在县里层面协调解决，毕竟大局为重嘛。”周砥适可而止，又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这一步棋，走得悄无声息，却可能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接下来的两天，周砥继续在省城奔波。他不再满足于仅仅递交材料，而是想方设法创造更多与关键部门实权人物“偶遇”或短暂交流的机会。在一次省发改委组织的相关政策解读座谈会上，他提前到场，精心选择了靠近过道的位置。

　　当赵处长和其他几位处室负责人入场时，周砥适时起身，恭敬地打招呼。赵处长看到他，微微点头，随口问了一句：“周书记还没回去？材料我们都收到了。”

　　周砥立刻抓住这短暂的几秒钟：“还没，想再听听各位领导对政策的精准解读，也好回去更好地落实。赵处长，关于我们方案里提到的生态补偿和产业融合试点，不知道是否符合专项资金的细分方向？我们还有些更具体的支撑材料可以补充。”

　　赵处长脚步未停，但话扔了下来：“方向是对路的，具体等专家评审后再说。你们可以把产业链构建和带动就业的数字再夯实一下，这部分是关键考核指标。”

　　“好的好的，我们马上补充完善！谢谢赵处长！”周砥立刻记下。这看似随口的一句话，却透露了评审的关注重点，价值千金。

　　他就是这样，像一只敏锐的猎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获取信息、建立联系、推动进程的机会。同来的乡干部看着他如此拼劲，既佩服又心疼。

　　与此同时，柳湾乡西部山村里的“群众工作”也在激烈交锋。

　　县里工作组的人坐在村民家里，喝着粗茶，引导着话题：“老哥，这路修进来是好，但听说要占你家好几亩山林？补偿款虽然有点，可这山里的产出是细水长流啊，以后子孙怎么办？”“周书记他们画的大饼是好看，可万一旅游没人来，那些大棚、茶园烂在那里，谁负责？”

　　有些村民被说动了心思，面露犹豫。但更多的村民，尤其是在乡里和村干部反复宣传动员下看清了长远利益的村民，并不买账。

　　黑崖村的老支书，一位满头白发却眼神炯炯的老党员，直接怼上了工作组的人：“你们是县里来的领导，说话要讲良心！周书记带着人一趟趟跑来给我们讲规划、算明账，哪家哪户占地多少、补偿多少、以后能在产业里做什么工、挣多少钱，写得明明白白！你们现在跑来东问西问，是不是见不得我们山里人过上好日子？”

　　一个大婶也插话：“就是！以前没路，我儿子出去打工几年回不了一次家，山里的果子烂在地里都运不出去！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盼头，你们倒来泼冷水？周书记是实实在在为我们办事的人，我们信他！”

　　甚至有被工作组私下找过、最初说了些怪话的村民，经过村干部再次上门耐心工作后，也后悔了，找到工作组表示：“我那天是瞎说的，你们别当真。开发我们是支持的，就是希望补偿能快点到位。”

　　张皓及时将乡里群众基础牢固、多数人支持开发的情况反馈给周砥，并报告：县里工作组似乎没抓到什么实质性的把柄，态度有些悻悻然，预计很快要撤回。

　　周砥得知后，稍稍放心，但并未掉以轻心。他知道，县里那些人绝不会轻易罢休。果然，很快，县长亲自给在省城的周砥打来了电话。

　　电话里，县长的语气颇为语重心长：“周砥同志啊，你在省里跑项目，辛苦我是知道的。但是呢，基层工作要讲究方式方法，要稳妥。最近县里接到一些反映，说柳湾乡西部开发群众工作做得不够细，存在一些隐患啊。省里的项目固然要争取，但不能忽视稳定这个大局。我看，是不是先把步子放慢一点，把群众的思想工作再做扎实些？等条件更成熟了再推进也不迟嘛。”

　　这是直接施加压力，以“稳定”为名，行拖延之实。

　　周砥握着电话，语气恭敬却异常坚定：“县长，您的指示我们一定高度重视。请您放心，柳湾乡的群众工作是扎实的，绝大多数群众是支持开发的，少数有疑虑的我们也在持续做工作。省里的区域协调发展战略机遇千载难逢，错过了就是对柳湾乡未来发展的失职。我们会坚持‘稳中求进’，在确保稳定的前提下，加快争取工作，绝不会因为个别不同声音就错失良机。县里的担忧，我会亲自向书记汇报，也请县长相信我们乡党委政府有能力把控好局面。”

　　他毫不退缩，反而暗示要将县长的“担忧”捅到县委书记那里，并且摆出了“失职”“错失良机”这样的大帽子。

　　县长在那头沉默了几秒，显然没料到周砥如此强硬，最后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好自为之”，便挂了电话。

　　周砥放下电话，知道县里的明枪暗箭暂时被挡了回去，但矛盾显然更深了。他走到窗边，省城的夜景璀璨依旧，但他仿佛能看到远方梨安县那错综复杂的权力格局和柳湾乡群山起伏的轮廓。

　　双线博弈，暗流汹涌。他不能后退，只能利用在省城争取到的时间和空间，尽快打开局面。他拿起那份需要补充“产业链和带动就业”数据的方案，对同来的干部说：“走，我们回房间，今晚务必把赵处长提的要求修改补充到位，明天一早就送过去！”

　　他的眼神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和坚定。回马枪既出，便没有回头的道理。省城之行，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