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57、审计风波

　　审计局老陈的突然出击，像一块巨石投入梨安县政坛这潭深水，瞬间激起千层浪。虽然审计抽查的范围名义上不大，只涉及特定时间段的部分资金，但其指向性明确，目标直指财政局的核心账务操作，立刻在县政府大楼内引发了无声的震动。

　　财政局上下如临大敌。局长赵建设表面上镇定自若，配合审计工作，但据小道消息流传，他办公室的灯每晚都亮到深夜，预决算股和国库股的人员被频繁召集，各种陈年账册、凭证被翻出来重新核对、标注、甚至……补充完善。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笼罩着财政局所在的楼层。

　　县长马文斌对此事的反应耐人寻味。他在一次非正式的场合，当着几位副县长的面，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审计监督是好事，能帮助我们发现问题、改进工作。不过呢，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影响正常工作的开展，更不能捕风捉影，挫伤干部干事创业的积极性。”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暗含对审计局“过度”工作的不满和对财政局的维护。

　　周砥保持着沉默，冷眼旁观。他深知此刻自己任何举动都可能被过度解读。他按部就班地处理分管工作，尤其是示范点的推进，表现得仿佛审计风波与他毫无关系。但他私下让秘书小赵更加留意大楼里的各种传言和动向。

　　几天后，审计局的初步口头反馈出来了。老陈带着副手，先向县委书记和县长做了简要汇报。汇报内容没有正式文件，但核心意思很快就在小范围内传开：审计发现，县财政局在部分专项资金拨付上确实存在延迟现象，程序上存在一些瑕疵；对于那笔引发周砥怀疑的“其他收入”，财政局的解释是“临时性往来款项，已按规定进行账务处理”，并提供了一些补充说明和凭证。初步结论是“管理存在不规范之处，需进一步整改，但未发现重大违法违规问题”。

　　这个结果，似乎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赵建设在县政府楼道里遇见周砥时，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虽然只是一闪而过。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想凭这点小事扳倒我？还嫩了点。

　　周砥面色平静，心中却是一沉。他知道，赵建设肯定动用了一切手段，在短时间内“完善”了手续，甚至可能找到了合适的“替罪羊”或合理解释，将大事化小。老陈再耿直，在缺乏铁证的情况下，也很难突破这种精心准备的防御。

　　难道就这样让他蒙混过关？周砥不甘心。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那笔资金绝对有问题。老陈的审计虽然没能一击致命，但肯定也迫使赵建设露出了更多马脚，或者……让某些知情人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他想起了财政局办公室副主任小李。审计风波之下，小李这种知晓内情的小人物，此刻的心理压力一定达到了顶点。

　　就在周砥思索下一步该如何不动声色地施加压力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傍晚时分，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

　　来人是审计局的老陈。

　　老陈脸色不太好看，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和愤懑。他进来后，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周县长，打扰了。”老陈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局快请坐，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周砥起身给他倒水。

　　老陈没接水，直接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周县长，上次你跟我提资金拨付要规范，要效率，我觉得你说得对。所以我才想着搞那次抽查，本意是促进工作，堵住漏洞。”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可有些人，不是想着怎么整改问题，而是想着怎么捂盖子！提供的材料看似齐全，细究起来，时间逻辑对不上，一些凭证明显是后来补充的，痕迹粗糙得很！简直是把审计当傻子糊弄！”

　　周砥心中一动，看来老陈也并非完全被蒙蔽。

　　“陈局，您的专业眼光，大家是信服的。也许……有些情况确实比较复杂，需要更深入的核查？”周砥谨慎地引导。

　　“核查？怎么核查？”老陈有些激动，“人家手续‘齐全’，解释‘合理’，我还能硬说人家有问题？没有确凿证据，审计也不能凭空猜测！除非……”他压低了声音，“除非有内部人站出来提供线索，或者能找到资金真实流向的突破口，比如银行的原始凭证、对方单位的账目记录……”

　　说到这里，老陈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这些都是审计手段，但不该对外人说得太细。他刹住话头，又叹了口气：“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只是这心里憋屈！明明觉得不对劲，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周砥看着老陈耿直而郁闷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位老局长有几分可爱。他沉吟片刻，说道：“陈局，我理解您的心情。维护财经纪律的严肃性，是我们的共同责任。虽然审计有审计的权限和程序，但如果我们都能本着对事业负责的态度，多关注、多提醒，或许总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比如，有时候资金拨付延迟，会不会不仅仅是因为调度问题，还可能涉及到一些……非正常的资金往来？这些往来，会不会在相关单位的账目上留下不一样的记录？”

　　他的话没有点明任何具体人或事，但暗示的方向已经非常清晰。

　　老陈猛地抬起头，看着周砥，目光锐利起来。他似乎在周砥平静的表情下，读到了某种默契和肯定。他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

　　“周县长，谢谢你的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老陈说完，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步伐似乎比来时坚定了一些。

　　送走老陈，周砥知道，自己已经递出了一把钥匙。老陈显然听懂了他的暗示，可能会从资金流向的终端，或者关联单位的角度，尝试进行侧面的核实。但这需要时间，而且难度很大。

　　就在审计风波看似要渐渐平息之际，又一件小事发生了。

　　县里召开一个关于优化营商环境的会议，各局行一把手参加。散会后，大家往外走，财政局办公室主任（不是那个副主任小李）在门口接电话，声音有点大，语气不耐烦：“……哎呀，王总，你那笔借款利息再宽限两天！现在局里忙着审计的事，焦头烂额，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放心，少不了你的！”

　　这话恰好被走在后面的周砥和另外几位局长听到。那位办公室主任看到周砥，脸色瞬间煞白，赶紧捂着电话走开了。

　　“借款利息？”旁边一位局长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财政局还跟企业有借款？”

　　周砥心中剧震，但面上不动声色，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他知道，这可能就是那条一直在寻找的“蛛丝马迹”！财政局私下向企业借款？这如果属实，就是严重违规！而且极有可能，这就是那笔“过桥资金”的来源！

　　他必须立刻行动，赶在对方彻底销毁证据或统一口径之前。

　　他回到办公室，反锁上门，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他极少主动拨打，但此刻必须拨打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沈清荷清冷而略带疑惑的声音：“周砥？有事？”

　　周砥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清荷主任，抱歉打扰。情况紧急，长话短说。梨安县财政局可能涉嫌违规向企业借款用于临时周转，金额不小，时间大概在去年底今年初。目前审计局正在抽查，对方可能正在掩盖痕迹。我需要……专业的介入，否则关键证据可能消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沈清荷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冷静和专业：“信息来源？可靠性？”

　　“间接听到财政局工作人员通话提及‘借款利息’，结合之前审计发现的资金拨付异常和不明‘其他收入’，高度可疑。但我没有直接证据。”周砥如实相告。

　　“知道了。不要有任何其他动作，保持正常状态。”沈清荷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这件事，我来处理。”

　　电话挂断了。周砥握着手机，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自己已经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接下来，风暴将不再局限于梨安县一隅。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夜色。梨安县的灯火次第亮起，看似宁静的夜晚，却注定暗流汹涌。审计风波，终于引来了真正的雷霆。

　　他不知道沈清荷会如何“处理”，但他知道，以她的身份和性格，一旦介入，必将石破天惊。

　　脚下的泥阶，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陡峭和险峻。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