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56、帐本之下

　　示范点的工作按部就班地启动，周砥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其中，亲自盯着规划落地、项目遴选，尤其强调过程的公开透明和资金使用的绩效导向。他深知，这是他现在最能出成绩、也最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的领域，必须做得滴水不漏。

　　与此同时，他对财政局那边的“关注”也并未放松。秘书小赵按照他的暗示，以“联络感情、了解基层”为由，私下请财政局办公室两个年轻科员吃了顿饭。席间并未打听什么敏感信息，只是闲聊些工作琐事、单位八卦。回来后，小赵向周砥汇报了一个细节：其中一个科员抱怨说，最近预决算股忙得昏天黑地，好像在连夜核对整理什么往年的账目，连带着办公室也要配合找一些老旧文件，搞得人仰马翻。

　　“往年的账目？大概是什么时候的？”周砥问道。

　　“听那意思，好像是去年底到今年初那段时间的，具体不清楚，就说是什么专项资金的结转和使用情况。”小赵回忆道。

　　去年底到今年初？那正是周砥在市里培训时，听到隔壁县财政人员议论“过桥资金”可能发生的时间段。周砥的心跳微微加速。财政局突然加班加点核对整理特定时间段的账目，这本身就不寻常，像是为了应对什么检查，或者……在填补什么漏洞。

　　他不能让小赵再深入打听，那样太明显。他需要另一个更合法、更不易引人怀疑的途径。

　　他想到了即将启动的示范点专项资金联合监管机制。虽然具体办法还没上会，但他可以以提前筹备、熟悉情况为由，做一些铺垫工作。

　　他让县农业局和乡村振兴局，整理一份近年来上级下达的各项涉农专项资金的使用情况报告，要求尽量详细，包括资金文号、下达时间、规定用途、实际拨付到账时间、当前使用进度、结转结余情况等。这是一个正常的工作要求，完全出于摸清家底、更好规划示范点资金使用的目的。

　　报告很快整理出来，厚厚一摞。周砥利用晚上时间，一份份仔细翻阅。他的目光重点聚焦在那些拨付时间异常、或者存在较大额结转结余的资金项目上。

　　很快，几个疑点浮现出来：

　　其一，有一笔省里下达的农业产业化扶持资金，文件要求去年底前下达到项目实施单位，但县财政直到今年三月份才完成拨付，延迟了近一个季度，拨付理由栏写着“资金调度原因”。

　　其二，有几笔规模不大的中央财政农田水利补助资金，在规定拨付时限内只拨付了百分之八十，剩余部分拖延了两个月才拨完，报表备注里含糊地写着“分期拨付，确保效益”。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发现：去年第四季度，县财政账面上有一笔来源标注为“其他收入”的临时性入库资金，金额不小，但找不到对应的上级文件或正常收入来源说明，而就在这笔资金入库后不久，几笔一直被拖延的专项资金和一笔原本应该年前发放的机关人员部分绩效补贴，迅速得到了拨付。随后，在今年第一季度末，又一笔同样标注“其他收入”的资金出库，金额与前次入库大致相当，而账面上并未显示相应的偿还来源。

　　这像极了一种经典的“过桥”操作：临时借入一笔钱，填补财政支付窟窿，等资金到位或周转过来后，再还回去。而账面上的“其他收入”和“其他支出”，则成了最好的掩护。

　　周砥合上报告，心情沉重而复杂。疑点很大，但仅凭这份各部门自行整理的报告，无法作为证据。财政局的原始账目、审批记录、银行流水，才是关键。而这些东西，他根本接触不到。

　　他甚至不能直接去质问赵建设。打草惊蛇不说，对方完全可以有一百种理由来解释这些“异常”，比如系统录入错误、资金调度临时安排、与其他县区资金往来等等，最终很可能不了了之，反而让自己暴露。

　　他需要更确凿的东西，需要能从财政局内部突破的点。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遇到的财政局办公室副主任小李。小李当时慌张的神色和那些非正式函件，此刻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

　　周砥决定冒一次险。他找了个周末的时间，以私人名义，约小李出来“坐坐”，地点选在县城一个僻静的茶室包间。

　　小李接到电话时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惶恐，但周砥以“以前在柳湾乡就认识，好久不见，随便聊聊”为由，语气随意，让他不好拒绝。

　　见面时，小李明显有些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周砥给他倒了杯茶，闲聊了几句柳湾乡的旧事和现在的工作，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然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小李啊，在财政局工作压力大吧？听说你们最近经常加班，挺辛苦的。”

　　小李愣了一下，低下头：“还、还好，领导要求严，也是应该的。”

　　“是啊，财政工作责任重，特别是资金安全，是第一位的。”周砥看似随意地说着，目光却留意着小李的反应，“我分管农口，最近看一些资金拨付的材料，发现有些流程上好像有点小问题，也可能是下面报上来的数据不准。比如去年底有几笔钱，拨付时间好像和文件要求对不上……”

　　小李的额头开始冒汗，眼神躲闪，捧着茶杯的手有些抖。

　　周砥没有继续逼问，只是叹了口气：“唉，下面干活的人也不容易，有时候领导一句话，具体办事的就得跑断腿，甚至还得担风险。有些事，未必是经办人的本意。”

　　这话似乎触动了小李，他嘴唇嗫嚅了一下，欲言又止。

　　周砥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不能再逼。他换了个话题，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便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会面。

　　临走时，周砥拍了拍小李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小李，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无论在哪个岗位，守住底线最重要。如果工作中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或者看到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心里要有杆秤。有时候，选择沉默是自保，但有时候，及时说出来，反而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小李身体一震，抬起头看了周砥一眼，眼神复杂，充满了挣扎和恐惧，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匆匆离开了。

　　周砥知道，这些话像种子一样播下了。小李显然知道些什么，而且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但他会不会说，什么时候说，以什么方式说，都是未知数。

　　回到办公室，周砥将那份发现疑点的报告锁进了保险柜。他知道，自己手里现在握着的，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可以破局；用不好，可能会伤及自身。

　　他必须耐心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待对方先露出更大的破绽。

　　然而，还没等周砥等到小李的回应或者找到新的突破口，一件他未曾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审计局的老陈，那个耿直刻板的老局长，竟然根据上次那份关于规范资金拨付的建议函，自行组织了一次小范围的针对性审计抽查，重点就是去年第四季度和今年第一季度部分专项资金的拨付情况以及所谓“其他收入”的合规性！

　　消息传到周砥这里时，他吃了一惊。老陈的行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老头儿也太认死理、太有责任感了！这固然是好事，但无疑也极大地打草惊蛇了。

　　财政局那边瞬间鸡飞狗跳。赵建设气得在办公室里拍了桌子，但又不敢公然阻拦审计局的正常工作，只能一边应付，一边赶紧想办法“完善”手续，“解释”疑问。

　　周砥立刻意识到，情况变得复杂了。老陈的审计，可能会逼得赵建设狗急跳墙，加快掩盖痕迹，甚至采取更极端的措施。也有可能，真的能查出一些东西。

　　他立刻给老陈打了个电话，语气关切：“陈局，听说你们在对财政资金进行审计抽查？辛苦了。有什么需要农口这边配合提供的材料，我们全力支持。”

　　老陈在电话里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硬邦邦：“例行抽查，核实一下情况。周县长放心，有问题我们一定会按程序反映。”

　　挂了电话，周砥心情凝重。老陈的介入，像一把突然刺出的利剑，搅动了原本暗流涌动的局面。现在，他只能密切关注事态发展，并做好应对各种可能性的准备。

　　账本之下的暗涌，终于被一股外力强行推到了台前。是真相大白，还是被更巧妙地掩盖？周砥发现，这场博弈的走向，已经开始超出他最初的预想和掌控。他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感觉脚下的泥阶，似乎正在变得松动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