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59、主持工作

　　省纪委工作组进驻梨安县的消息，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传遍了县里每一个敏感的角落。尽管消息被严格封锁，官方没有任何通报，但县政府大楼里骤然变化的氛围、几位关键领导异常的沉默或缺席，以及招待所那层被悄然封锁的楼层，无不昭示着巨变的发生。

　　周砥被县委书记要求“多担待”的第二天，市委组织部的正式通知就到了：经市委研究决定，在马文斌同志配合上级调查期间，由周砥同志临时主持梨安县人民政府日常工作。

　　这份通知没有张扬，只是按程序在县委常委和县政府领导班子内部传达，但足以在梨安县的权力核心层掀起巨大波澜。临时主持工作，意味着在市长和新县长人选确定前，周砥将成为县政府实际上的掌舵人。

　　各种目光瞬间聚焦到周砥身上。有惊疑，有审视，有期待，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和担忧。很多人意识到，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或许将彻底改变梨安县的政治格局，而周砥，这个年轻且一度被视为“孤立”的副县长，竟成了风暴眼中暂时掌舵的人。

　　周砥没有时间品味这突如其来的权柄。他深知，这个位置此刻烫手无比。稳定是第一要务，任何差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他立刻召开了县政府领导班子会议。会议室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凝重。几位副县长面色各异，有的低头喝茶，有的目光游移，有的则小心翼翼地看着周砥。

　　周砥坐在主持位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开门见山：“同志们，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在这个特殊时期，市委让我们临时负责，是对我们的信任，更是考验。当前首要任务，就是确保县政府工作不断、不乱、不出任何问题。一切工作照常运转，各司其职，守土有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尤其是我分管的农业农村、示范点建设，以及其他各位副县长分管的口子，都要扎实推进。财政、审计、公安、□□这些关键部门，更要稳字当头，重大事项必须及时报告集体研究。”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调查的事情，仿佛那只是平行发生的另一件事，与县政府眼前的运转无关。这种刻意淡化危机的态度，反而让在场不少人稍稍安心。

　　“另外，”周砥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格外注意舆论导向，管好自己的人，做好自己的事，不传谣、不信谣、不添乱。谁的口子出了问题，谁负责！”

　　会议简短而高效。散会后，各位副县长心情复杂地离开。谁都明白，周砥这番表态，既是要求，也是划下了红线。此刻，没有人敢轻易挑战这个临时主持者的权威，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周砥知道，光开会不够，必须立刻抓住关键环节。他第一个叫来了财政局的临时主持工作的副局长。

　　这位副局长姓钱，平时在赵建设的压制下存在感不强，此刻显得格外紧张。

　　“钱局长，财政是全县运转的血脉，现在更是敏感时期。”周砥语气严肃，“你要负起责任来，确保工资发放、基本运转支出、重点项目资金不断链。所有资金拨付必须严格依法依规，按程序办，特别是之前审计提出问题的环节，要立刻整改到位。有任何拿不准的，随时向我汇报。”

　　钱副局长连连点头：“请周县长放心，我一定严格把关，确保财政工作平稳过渡。”

　　“不是过渡，是正常运转。”周砥纠正道，“要拿出财政干部的专业和担当来。”

　　接着，他又分别约谈了审计局老陈、发改委、公安局等部门的一把手，内容大同小异：稳住局面，正常履职，重大事项报告。

　　老陈在汇报时，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周砥临时掌权的惊讶，也有对自己之前审计未能竟全功的遗憾，更有一丝如释重负——毕竟，盖子终于被揭开了。

　　周砥对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肯定了他之前的工作：“审计监督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接下来继续履行好职责。”

　　处理完这些应急事宜，周砥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情依旧沉重。主持工作绝非易事，千头万绪，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个潜在的问题可能爆发。他就像坐在一个火山口上，虽然暂时压住了喷涌的岩浆，但地下的躁动从未停止。

　　果然，麻烦很快接踵而至。

　　首先是示范点建设，原本已经谈好的一个合作企业，听说梨安县出了“大事”，担心政治风险和政策稳定性，犹豫观望起来，项目推进受阻。

　　接着，市里几个部门原本约定好的调研或资金拨付，也以各种理由推迟，显然是在观望梨安县的局势变化。

　　甚至县内一些原本被赵建设压着的项目审批和资金申请，也纷纷冒出头来，各个乡镇、局行都想着趁这个权力交替的空窗期，争取自己的利益，报告像雪片一样飞到周砥的桌上。

　　周砥疲于应付。他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沟通协调，安抚投资者，跑市里汇报工作、争取支持，同时还要更加谨慎地处理每一笔资金审批，避免授人以柄。他几乎以办公室为家，每天工作到深夜。

　　这天夜里，他又一次加班到凌晨。秘书小赵给他泡了杯浓茶，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忍不住低声道：“周县长，您这样熬下去不行啊，身体会垮的。”

　　周砥摇摇头，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提神：“没事，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他顿了顿，忽然问小赵：“最近，外面都有些什么议论？”

　　小赵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您运气好，捡了便宜的；有说调查可能还会扩大，人心惶惶的；还有……还有人说，您这次能上来，肯定是省里有人……”

　　周砥摆摆手，打断了他：“好了，不用说了。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住。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寂静的县城。省里有人？他不由得想起沈清荷。他知道，这次能如此快地被明确临时主持工作，固然有□□希望尽快稳定局面的考虑，但恐怕也离不开沈清荷或者说省纪委工作组某种程度的“默认”或“背书”。毕竟，他是最早发现问题并反映情况的人，工作组需要他是一个“稳定”且“可靠”的因素。

　　但这重关系，是他绝不能透露分毫的。他必须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度过这段危机四伏的时期，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几天后，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摆到了他的面前：县里一家重点民营企业，因为一笔与财政局下属融资平台相关的担保贷款出现问题，资金链面临断裂风险，上百名工人聚集在厂区讨薪，事态有升级的可能。

　　这家企业与之前传闻中财政局的“借款”是否有关联？周砥心头一紧。他立刻让办公室通知主管工信的副县长、公安局长、人社局长以及财政局的钱副局长，紧急开会。

　　会议上，意见不一。有人主张强硬处置，以防□□扩大；有人建议县里先垫付工资，但财政压力很大；还有人担心这家企业的问题只是冰山一角。

　　周砥听完各方意见，沉声道：“工人工资必须优先解决，这是底线，关系到社会稳定。人社局牵头，财政局配合，立刻核实欠薪情况和金额，想办法先行垫付，资金从应急周转金里出。”

　　“第二，公安部门要派人到现场维持秩序，但注意方式方法，主要是疏导安抚，绝不能激化矛盾。”

　　“第三，工信局和财政局成立联合小组，立刻进驻企业，摸清真实情况，查清贷款担保问题的来龙去脉，评估企业真实资产和债务。如果确实有挽救价值，要研究帮扶方案；如果资不抵债，也要依法依规处理，保护好职工权益。”

　　他的指示清晰果断，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先稳人，再解题。几位负责人立刻分头行动。

　　处理完这件事，周砥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但同时也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虽然压力巨大，但他发现自己正在快速适应这种全局统筹、多线作战的状态，处理复杂问题和突发事件的能力在实战中飞速提升。

　　□□打来电话，询问事件处理情况。周砥简要汇报后，书记沉默片刻，说了一句：“处理得不错。关键时刻，就要有担当。”

　　这句简单的肯定，让周砥心中一定。

　　夜深人静，他再次独自站在办公室窗前。梨安县的灯火在夜色中闪烁，仿佛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他知道，调查还在深入，风暴远未结束。马文斌、赵建设的最终命运如何？还会牵扯出什么人？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这个临时主持者，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既要努力稳住船身，又要小心避开暗礁，还要看清前路。

　　但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历练，也是一次巨大的机遇。他仿佛能感觉到，脚下的泥阶，正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变得更加坚实，托举着他，走向一个更广阔也更凶险的舞台。

　　他拿起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下一步需要重点抓好的几项工作，目光沉静而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