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60、微妙时刻

　　梨安县的清晨，总带着一种山城特有的湿润与朦胧。县政府大楼前的台阶上，早已被勤务人员打扫得干干净净，映着初升的日光，泛着一层冷硬的光泽。周砥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几乎彻夜未熄。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将最后一份关于那家涉事民营企业初步调查报告的文件合上。一夜未眠，换来的是对局势更清晰的把握，以及更深层次的忧虑。

　　那份报告显示，企业担保贷款问题远比表面更复杂，牵扯到财政局下属融资平台极不规范的运作，甚至隐约指向更高层级的审批许可。这印证了他最初的猜测，冰山之下，恐有庞然大物。工人工资虽已暂由应急资金垫付，人群散去，但根源未除，危机只是被暂时压回水面之下。

　　秘书小赵轻手轻脚地进来，换掉早已凉透的茶水，放上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周县长，您多少吃一点。一会儿还有几个局办的汇报，上午十点，按照您的安排，召开示范点建设推进协调会。”

　　周砥点点头，拿起温热的豆浆喝了一口，胃里稍稍舒服了些。“小赵，通知参会各单位，汇报只谈问题、谈解决方案，空话套话一律免了。我们没有时间浪费。”

　　“好的，周县长。”小赵应声退下。

　　周砥快速浏览着今天的日程，感觉自己像一架被上了发条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必须精准咬合，不能有半分差错。主持工作，不仅仅是签发文件、召开会议，更是要在这微妙而危险的时刻，平衡各方势力，稳住人心，推动工作，同时还要警惕不知会从何处射来的冷箭。

　　示范点建设协调会的气氛有些微妙。参会的有分管农业的副县长田广友、农业农村局局长、发改局局长、交通局局长，以及几个相关乡镇的一把手。周砥注意到，田广友的神色有些游离，发言也远不如往日积极。他是马文斌提起来的人，马文斌一出事，他的靠山倒了，此刻想必内心惶惶。

　　谈到那家因观望而停滞合作的企业时，农业农村局局长面露难色：“周县长，我们电话沟通了几次，对方总是含糊其辞，说需要再研究研究。我看，他们是怕我们县里政局不稳，政策会变。”

　　交通局局长接口道：“不仅是这家企业，原本答应配套修建示范点区域道路的资金，市交通局那边也迟迟没有批复，打电话去问，就说还在走流程。”

　　周砥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他知道，这些都是“后马文斌时代”必然要面对的连锁反应。外界在观望，上面的部门在观望，甚至县里这些干部也在观望，看他周砥这个“临时”主持者，究竟有没有能力稳住局面，兑现政策。

　　他放下手中的笔，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平稳却带着力量：“企业观望，是因为心里没底。部门拖延，是在看我们的态度和工作力度。那我们怎么办？坐等吗？等调查结束？等新县长到来？”

　　他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我们不能等，也等不起。示范点建设是省里挂号的重点项目，关系到梨安县农业转型和农民增收，绝不能因为人事变动就停滞不前。他们观望，我们就主动上门；他们拖延，我们就反复沟通，用我们的决心和诚意去打动他们，用扎实的工作进度去说服他们！”

　　“田县长，”周砥看向田广友，“你亲自带队，组织农业农村局、招商局的同志，明天就去省城，拜访那家企业总部，当面沟通。把我们的规划、我们的诚意、我们确保政策连续性的决心，原原本本告诉对方。必要时，我可以亲自去。”

　　田广友似乎没想到周砥会点他的将，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好的，周县长，我马上安排。”

　　“交通局这边，”周砥又转向交通局局长，“你把申请报告和相关材料准备扎实，我今天下午亲自去一趟市交通局，找他们局长当面汇报。流程要走，但人的因素同样重要。”

　　周砥的果断部署，让略显沉闷的会场气氛为之一振。他不仅指出了问题，更给出了具体可行的解决方案，并且亲自顶到了最前面。这种担当，让一些原本心存疑虑的干部，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散会后，周砥叫住了田广友。“田县长，”他语气缓和了些，“示范点的工作一直是你主抓，情况你最熟悉。当前这个局面，我们需要团结一致，把工作扎实推进下去。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向我汇报。”

　　田广友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听懂了周砥话语里团结和信任的意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他点了点头：“我明白，周县长。请您放心，我会尽全力。”

　　下午，周砥轻车简从，直奔市交通局。他没有提前预约，到了楼下才让秘书打电话通报。市交通局局长王局长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安排了会见。

　　周砥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说明了来意，将梨安县示范点配套道路建设的紧迫性和重要性条分缕析地阐述了一遍，同时递上了厚厚的申报材料。“王局长，梨安县目前正处于特殊时期，但各项工作不能停，发展不能等。这条道路是示范点的动脉，动脉不通，项目就活不起来。还请市局大力支持，尽快批复。”

　　王局长翻看着材料，又看看眼前这位年轻的副县长，不，现在是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周砥。他早就听说梨安官场地震，也听闻周砥此人背景有些神秘，做事扎实且有魄力。此刻见面，周砥虽面带疲惫，但眼神清澈坚定，言语条理清楚，态度不卑不亢，确实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

　　“周县长亲自跑来，足见梨安县的诚意和重视。”王局长沉吟片刻，“材料放在我这里，我立刻让相关科室加急审核，只要符合规定，流程会尽快走完。特殊时期，更要注意规范，不能出任何纰漏，这一点还请周县长理解。”

　　“当然，一切按规矩办。感谢王局长支持。”周砥知道，这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对方强调了“规范”，既是提醒，也是一种表态。

　　返回梨安的路上，周砥靠在车后座，闭目养神。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仍在高速运转。与王局长的沟通还算顺利，但田广友那边能否搞定企业，还是未知数。财政窟窿、企业困境、派系暗流……每一样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省城号码。周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周砥同志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而又略带熟悉的女声。

　　周砥的心猛地一跳，瞬间坐直了身体。“我是周砥。您是哪位？”

　　“我是沈清荷。”对方的声音平静无波，“工作还顺利吗？”

　　周砥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谢谢沈主任关心，正在努力维持局面，确保各项工作平稳过渡。”他刻意用了“过渡”这个词，显得谨慎而克制。

　　“嗯。”沈清荷似乎轻轻应了一声，“梨安县的情况比较复杂，主持工作期间，要尤其注意方式方法，原则性和灵活性要把握好。稳定是基础，但也不是无所作为的借口。省里对梨安的发展还是很关注的。”

　　周砥仔细品味着这番话。这绝非简单的问候，更像是一种含蓄的提醒和点拨。“原则性和灵活性”、“不是无所作为的借口”、“省里关注”，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传递出一种微妙的信号：既要稳住不出乱子，也要敢于履职担当，上面有人在看着。

　　“我明白，沈主任。我会牢记职责，把握好分寸。”周砥谨慎地回答。

　　“好了，你忙吧。注意身体。”沈清荷没有多说，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周砥握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沈清荷的这个电话，像是在他紧绷的心弦上轻轻拨动了一下，余音袅袅，意味无穷。它再次印证了周砥之前的猜测，自己能被迅速推到这个位置，确有省纪委工作组的某种考量。沈清荷代表的不只是她自己，甚至不只是省纪委第七监察室，她背后可能站着更高层级的意志。这个电话，既是了解情况，也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和警示。

　　回到办公室，一系列事务又涌了上来。几个乡镇党委书记联袂而来，汇报工作的同时，更主要是探听风声，试探周砥的态度，甚至拐弯抹角地提出一些本乡镇的项目资金需求，显然想趁这个“窗口期”争取利益。

　　周砥耐心听着，对他们的工作给予肯定，但对资金和项目要求，却没有轻易松口。“你们的想法很好，但都需要按程序论证申报。目前县里财政压力很大，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之前审计发现的问题，更要引以为戒，规范操作。”他再次强调了规范和程序，堵住了许多人想走捷径的口子。

　　送走这批人，周砥感到一种心理上的疲惫，应付这些官场心思，比处理具体政务更耗神。他再次提醒自己，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守住底线，不能被各种请托和诱惑包围。

　　夜幕再次降临。周砥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准备稍事休息后再看看财政局的报告。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推门进来的，竟是县委副书记周建春。周建春在县委排名第三，资历颇老，平日里颇为低调，和马文斌、赵建设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周县长，还在忙啊？”周建春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

　　“周书记，您怎么来了？快请坐。”周砥有些意外，连忙起身相迎。两位都姓周，平时为了区分，通常互称职务。

　　“路过看你灯还亮着，就上来看看。”周建春在沙发上坐下，接过小赵泡的茶，“主持工作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千头万绪，压力不小吧？”

　　“确实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周砥在他对面坐下，语气诚恳，“还要请周书记多指导帮助。”

　　周建春摆摆手：“指导谈不上。县政府这边你牵头，我们县委这边当然是支持的。特别是当前这个特殊时期，稳定压倒一切。你年轻，有冲劲，这是好事，但也要注意，梨安的情况盘根错节，有些事情，急不得，要讲究火候。”

　　他呷了口茶，像是随口说道：“老马这次……唉，真是没想到。听说调查范围可能还会扩大，现在不少干部都是人心惶惶啊。你这个主持工作的副县长，既要推动工作，也要注意安抚干部情绪。有些时候，和光同尘，也不失为一种智慧。”

　　周砥心中微微一凛。周建春这番话，听起来是关心和提醒，实则暗藏机锋。既点了调查可能扩大的敏感信息，暗示局势的复杂性，又提出了“和光同尘”的为官哲学，这是在试探他的态度，还是另有所指？

　　“谢谢周书记提醒。”周砥斟酌着用词，“稳定和发展确实都重要。我会本着对梨安发展负责、对组织负责、对干部队伍负责的态度，尽力做好平衡。该推进的工作绝不能停，该遵守的原则和规矩也绝不能破。”

　　周建春仔细听着，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他点点头：“好，有你这个态度就好。有什么需要县委这边协调支持的，尽管开口。我就不多打扰了，你也早点休息。”

　　送走周建春，周砥站在窗前，望着楼下周建春的座驾驶离县政府大院。县委副书记深夜来访，绝非“路过”那么简单。这番交谈，更像是一次高级别的试探和摸底。周建春背后，代表的又是哪一方的势力呢？他口中的“和光同尘”，是在暗示自己不要查得太深，动作太大吗？

　　周砥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张无形而错综复杂的网中。省纪委的调查像一把利剑悬在上空，而县里的各种势力则在剑光之下暗自涌动、重新布局。他这个临时掌舵者，既要顺应上面的风向，又要平衡水下的暗流。

　　他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笔记本上，记录着他下一步的工作计划，但此刻，他感觉真正要谋划的，远不止纸面上的这些具体事务。

　　夜更深了。梨安县的灯火渐渐稀疏，只剩下县政府大楼等少数几个窗口还亮着。周砥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无论暗流如何汹涌，他必须像一块真正的砥石，稳住自身，厘清乱流。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他拿起电话，拨通了财政局局长办公室的号码：“钱局长吗？那份关于融资平台违规担保的详细报告，明天一早，必须放到我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