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62、风雨欲来

　　大岩镇事件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周砥被正式任命为县政府党组副书记的消息，就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梨安县权力核心圈层激荡起层层涟漪。这个看似顺理成章的任命，背后蕴含的意味却值得所有有心人细细咀嚼。

　　市委的意图似乎很明确：肯定周砥在前段“非常时期”的表现，希望藉由他稳住县政府局面，确保工作的连续性，避免因主要领导缺位而陷入瘫痪。但这“临时”状态的延长，却也给梨安县本就微妙的权力平衡带来了新的变数。

　　周砥没有时间品味这纸任命。大岩镇暴露出的问题仅仅是冰山一角，财政局的内部核查刚刚启动，示范点建设的企业仍在观望，市里的资金批复还在流程中徘徊，而省纪委工作组的调查，像一把始终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更凌厉的锋芒。

　　他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摊开着大岩镇事件的后续处理报告和财政局的初步核查简报。窗户开着一道缝，初夏的风带着一丝燥热吹进来，却吹不散心头的凝重。秘书小赵轻手轻脚地进来，汇报一天的日程安排，声音都比往日压低了几分。

　　“周县长，上午九点，召开污染防治专项领导小组会议，大岩镇污染问题是重点。十点半，发改委和交通局的同志过来汇报示范点配套道路项目市里批复的进展。下午……下午原定要听取财政局核查小组的阶段性汇报，但钱局长刚来电话，说遇到一些……一些情况，希望能推迟到明天，他想先单独向您汇报。”

　　周砥抬起头，目光敏锐：“遇到情况？什么情况？”

　　小赵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钱局长电话里没说具体，但听语气，好像很为难，有点……慌张。”

　　周砥的心微微一沉。财政局的内部核查触及核心利益，遇到阻力是意料之中，但钱副局长的反应如此迅速和剧烈，恐怕这阻力来得比预想得更快、更猛。

　　“告诉他，不用等明天了。让他现在就来我办公室。”周砥沉声道。

　　小赵应声出去打电话。周砥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大脑飞速运转。会是谁？是财政局内部那些与旧账目牵连颇深的人？是县里某些担心被牵扯出来的干部？还是……更高层级的人物感受到了威胁？

　　不一会儿，钱副局长几乎是擦着汗进来的，脸色苍白，眼神躲闪。“周……周县长。”

　　“坐吧，老钱。”周指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静，“遇到什么难题了？慢慢说。”

　　钱副局长半个屁股挨着椅子坐下，双手紧张地搓着：“周县长，核查……核查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我们调取一些关键年份的凭证和会议记录，档案室的人说部分材料因为当年办公楼漏水受潮，正在整理消杀，暂时无法提供。我们想找当时经办的一些老同志了解情况，不是退休联系不上，就是支支吾吾，说什么都记不清了。还有……还有……”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昨天晚上，我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说让我做事给自己留条后路，梨安县的水深得很，别被人当枪使，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周砥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这些手段，他并不意外。拖延、推诿、恐吓，这是某些人惯用的伎俩。

　　“就这些吗？”周砥问。

　　钱副局长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周砥如此平静。“周县长，这……这明显是有人故意设置障碍，甚至威胁调查人员！这核查还怎么进行下去？我怕再查下去，会出大事……”

　　“出大事？”周砥微微挑眉，“老钱，你觉得，是现在查清楚问题出大事，还是等问题被省纪委工作组查出来，我们整个梨安县委县政府都被动挨处分出大事？”

　　钱副局长语塞。

　　“匿名电话？”周砥轻哼一声，“跳梁小丑而已。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查的方向对了，戳到他们的痛处了。档案受损？那就让他们列出详细清单，说明受损范围和修复时间表！人员联系不上？把名单给我，我让县委办协助联系！老钱，你是在执行县政府的决定，是在厘清家底、防控风险，有什么好怕的？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周砥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话语中的坚定和担当，让钱副局长慌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些。他意识到，这位年轻的领导并非不知风险，而是早有预料，并且做好了承担责任的准备。

　　“我明白了，周县长。”钱副局长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就是……就是这压力……”

　　“压力我跟你一起扛。”周砥断然道，“你要做的，就是抛开杂念，组织精干力量，依规依纪，把核查工作做扎实、做细致，拿出那份经得起任何检验的报告。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找我。”

　　送走重拾些许勇气的钱副局长，周砥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陆续来上班的车辆和人流。看似平静的县政府大院，底下却是暗潮汹涌。对手的反扑已经开始，而且来得很快。

　　接下来的污染防治会议和项目汇报会，周砥依然保持着冷静和高效，迅速做出决策，推动工作。但他能感觉到，会场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某些干部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少了几分之前的顺从和敬畏。消息灵通的人们，显然已经感知到了县政府内部悄然升腾的紧张气息。

　　中午，周砥在食堂简单吃了点饭，恰好遇到也来用餐的县委副书记周建春。

　　“周县长，辛苦了。听说大岩镇那边处理得不错，市委组织部还特意打电话来表扬了。”周建春端着餐盘，很自然地坐在周砥对面，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

　　“周书记过奖了，分内之事，只是尽力避免事态扩大。”周砥客气地回应。

　　“是啊，稳定是第一位的。”周建春夹了一筷子菜，似不经意地说道，“不过啊，周县长，有时候步子迈得太快，也要注意脚下。梨安的情况复杂，有些积年的老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像财政局那边，听说最近动静不小？老钱压力很大啊。这个时候，内部还是应该以稳为主，查账什么的，是不是可以先放一放？等大局稳定了再说嘛。”

　　周砥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周建春这话，看似关心提醒，实则是代表某种势力来施加压力，试探他的态度，甚至希望他叫停财政局的核查。

　　“谢谢周书记提醒。”周砥放下筷子，看着周建春，语气平和却坚定，“财政局的内部核查，正是为了稳。不把家底摸清，不把风险排除，就像抱着炸弹睡觉，怎么能真正稳定？这不是搞运动，也不是要处理谁，是为了梨安县未来的发展扫清障碍。这个决心，县政府是下了的。”

　　周建春脸上的笑容略微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呵呵，周县长有魄力，有担当，我是佩服的。只是担心你年轻，压力太大。既然你考虑得这么周全，那我就不多说了。总之，县委这边是支持县政府工作的，有什么需要协调的，尽管开口。”

　　两人又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周建春便借口有事先行离开。看着他的背影，周砥知道，这场对话绝不会是终点。周建春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县委书记周卫东乃至市里某些领导的态度。他们希望稳定，不希望周砥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打破现有的平衡。

　　下午，周砥原本打算集中精力处理文件，却接二连三地接到几个乡镇党委书记和局行一把手的电话，内容五花八门，有的是汇报工作，有的是请示问题，但言语间都或多或少地透露出对当前局势的关切和对某些“风声”的担忧，显然都听到了些什么。

　　周砥一一应对，语气沉稳，既安抚情绪，又强调工作纪律，要求守土有责。他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试图用各种方式干扰他的节奏，动摇他的决心。

　　临近下班，他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是妻子李雯打来的。

　　“周砥，”李雯的声音有些犹豫和不安，“今天……今天我妈的一个老同事，也是县里退休的老干部，特意到家里来坐了一会儿，说话……有点奇怪。”

　　周砥的心一提：“说了什么？”

　　“也没明说什么，就是闲聊，问你的工作情况，说你现在主持政府工作，责任大，压力也大，让你多注意身体，凡事……凡事不要太较真，要懂得灵活处理，还说……还说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跟他说，他在县里这么多年，多少还有点人脉能帮上忙……”李雯的语气带着困惑和一丝警惕，“我感觉他话里有话，像是在……暗示什么。”

　　周砥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手段竟然用到了家人身上！这是一种更隐晦的警告和施压。

　　“没事，雯雯。”周砥压下心中的怒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可能就是老同志关心一下。你们不用理会，平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放下电话，周砥久久沉默。办公室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街灯依次亮起。风雨欲来风满楼。他感觉自己仿佛独自站立在越来越疾的风中，四周的暗影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双眼睛，多少种心思。

　　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有一种更加坚定的东西从心底升起。越是有人阻挠，越是说明他做的事情是正确的，是必要的。梨安县的沉疴痼疾，必须有人来刮骨疗毒。

　　他拿起笔，在稿纸上重重写下几个字：底线、原则、担当。

　　然后，他拨通了沈清荷之前打来的那个号码。电话响了几声后接通。

　　“沈主任，我是周砥。”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梨安县的情况，比预想中更复杂。我想，有些情况，可能需要向您做个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