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63、暗室微光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沈清荷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周砥同志，你说。”

　　周砥没有过多寒暄，简明扼要地将财政局内部核查遇到的阻力、匿名电话的威胁、周建春副书记隐晦的施压，甚至家人受到间接“关心”的情况，客观陈述了一遍。他没有加入过多个人情绪化的判断，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一个事实都指向一个结论：梨安县存在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竭力阻挠对财政问题的深入调查，试图将一切掩盖在旧日尘埃之下。

　　“……沈主任，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我向您汇报这些，并非畏惧困难或寻求特殊关照，而是认为这些异常动向本身，或许能从侧面印证某些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作为临时主持县政府工作的负责人，我有责任确保政府工作特别是财政运行的规范和安全，但也需要把握工作的方式和分寸。所以，想听听上级的意见。”周砥的语气把握得极有分寸，既表明了困境，又显示了自己的担当和原则性。

　　电话里传来轻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似乎沈清荷在记录什么。片刻后，她的声音传来：“周砥同志，你汇报的情况我知道了。在特殊时期主持工作，面临压力和阻力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必然。省纪委工作组在梨安的工作还在按程序进行，有些情况，我们也有所掌握。”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你坚持原则，主动厘清家底、防控风险，这个方向是对的。对于工作中的阻力，一要讲政策、讲规矩，依法依规办事，守住底线；二要注意策略，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减少不必要的对立；三要及时沟通，遇到自身难以克服的障碍或是发现重要线索，可以按程序向市委和省里相关工作组反映。”

　　“至于你个人和家人的情况，”沈清荷的声音稍微低沉了些，“我们会关注。你自己也要保持警惕，注意安全。记住，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的背后是组织原则和纪律。”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承诺，也没有指示周砥具体该如何做，但却传递出几个关键信息：省纪委掌握的情况可能比周砥了解的更多；支持他依法依规开展工作；暗示他可以利用合法渠道寻求支持；并对他个人安全表达了某种程度的关切。最后一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更像是一种强有力的精神支撑。

　　“我明白了，谢谢沈主任。”周砥心中一定。这个电话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并非要搬救兵，而是需要确认自己做的事没有偏离方向，需要感知来自上层的态度。沈清荷的回应，虽然含蓄，但无疑给他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结束通话，周砥感到心中的郁结疏解了不少。他重新坐回办公桌前，目光落在那份财政局送来的、语焉不详的初步报告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第二天，周砥主持召开县政府党组（扩大）会议，除了几位副县长，还包括财政局、审计局、发改委等重要部门的一把手。会议议题是听取近期重点工作汇报，并研究部署下一步工作。

　　会议气氛有些沉闷。几位副县长汇报工作时都显得格外谨慎，字斟句酌。轮到钱副局长汇报财政运行时，他明显紧张，照本宣科地念着稿子，极力避免任何可能触及敏感点的内容。

　　周砥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所有人汇报完毕，他环视一圈，才缓缓开口：“同志们，前段时间，我们经历了一些波折，但目前县政府各项工作总体运行平稳，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值得肯定。”

　　他话锋一转：“但是，平稳不等于我们可以忽视存在的问题，更不能掩盖矛盾。财政工作，是政府运行的核心。最近审计和自查也反映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和风险隐患。这些问题，就像身体里的暗疾，不查清楚、不根治，迟早会酿成大祸！”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所以，县政府党组决定，成立财政运行风险排查和规范工作专班，由我亲自牵头，钱副局长具体负责，审计局、纪委监委派驻组全程参与监督指导。对过去五年内所有重大资金项目、融资担保、国有资产处置等进行一次彻底梳理和风险评估！目的只有一个：摸清家底，排除地雷，健全体制，确保梨安县财政健康平稳运行，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

　　会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没想到，周砥不仅没有在压力下退缩，反而更进一步，将内部核查升级为正式的县政府党组决定，并扩大了参与范围，引入了审计和纪委监委的监督！这等于给这项敏感的工作穿上了一件“合法合规”且更具权威性的外衣。

　　钱副局长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终低下头，应声道：“是，坚决执行党组决定。”

　　审计局老陈眼中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腰板似乎挺直了些。

　　周砥继续道：“专班工作要严格保密，但要严格按程序办事。需要调阅的材料，各部门必须无条件及时提供；需要询问的人员，必须如实配合。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设置障碍、拖延塞责！这是政治纪律！”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干部：“梨安县现在需要的是刮骨疗毒的勇气和重焕新生的决心，而不是捂盖子、绕道走！这项工作做扎实了，是对梨安负责，对组织负责，也是对我们在座每一位干部负责！散会！”

　　会议结束后，消息迅速以各种隐秘的渠道传播开来。周砥强硬而又精准的反击，让许多人措手不及。原本暗地里的阻挠，在县政府党组的正式决议和纪委监委的监督面前，变得投鼠忌器，难以明目张胆地进行。

　　专班的工作虽然依旧会遇到各种“软抵抗”，比如资料提供缓慢、人员回忆模糊等，但毕竟得以初步推动起来。一些深藏的问题，开始隐隐约约地露出蛛丝马迹。

　　周砥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他利用周末时间，特意去拜访了县里几位退下来的老领导，包括一位曾在县财政局工作多年、以正直敢言著称的老局长。他不谈具体案情，只虚心请教梨安县财政发展的历史沿革、经验教训。老领导们阅历丰富，虽然大多言语谨慎，但偶尔的只言片语和意味深长的感叹，往往能给周砥提供不一样的视角和思路。

　　同时，他加大了对示范点建设和企业纾困等经济工作的推进力度，几乎每周都往市里跑，找相关部门沟通协调，展现梨安县求发展、稳经济的决心和行动，巧妙地将外界的注意力从内部的紧张调查上分散开一部分。

　　这天晚上，周砥难得地回家早一些。妻子李雯看着他眉宇间的疲惫，心疼地给他盛了碗汤：“最近好像更忙了？听说你搞了个什么财政专班，动静不小？妈昨天去买菜，遇到个老街坊，还旁敲侧击地问呢。”

　　周砥接过汤碗，笑了笑：“没事，正常工作。外面说什么，不用太在意。”他看着妻子担忧的眼神，心中泛起一丝愧疚，柔声道，“等忙过这阵子，周末带你和妈出去走走。”

　　李雯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压力大，就是担心你……家里都挺好，你不用惦记。就是……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正说着，周砥的手机又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他皱了皱眉，还是接通了。

　　“是周砥副县长吗？”电话那头是一个略显沙哑和紧张的男声，声音压得很低。

　　“我是。您是哪位？”

　　“您别问我是谁。”对方语速很快，“我就说一件事，财政局融资平台那边，二零一八年给昌茂贸易公司做的那个担保，最初的评估报告是做了的，结论是风险极高，不符合规定！但后来报告被人拿走了，换了一份假的！原件……原件可能还在当时经手的一个叫刘工的工程师手里，他后来因为这事气得提前病退了，住在老农机厂宿舍区……我就说这么多，您……您自己小心！”

　　电话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串忙音。

　　周砥握着手机，心脏猛地跳动起来。昌茂贸易公司！正是那家目前资金链断裂、工人讨薪的重点企业！也是财政局报告里语焉不详的那笔担保！

　　这个突如其来的匿名电话，像一道微光，骤然照亮了黑暗迷宫中的一条狭窄路径。打电话的人是谁？他为什么冒险透露这个消息？消息是真是假？那个刘工，又会知道多少？

　　周砥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关键的节点上。前方迷雾重重，但暗室之中，已然透进一丝微光。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他知道，下一步，必须找到那个叫刘工的退休工程师。而这，可能需要极其谨慎和隐秘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