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64、寻踪觅迹

　　匿名电话带来的那一线微光，并未让周砥感到轻松，反而像是一根无形的弦，将他的神经绷得更紧。信息真假难辨，来源不明，动机莫测。这更像是一个诱饵，抑或是一个试探，甚至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没有立刻行动。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和缜密。他反复推敲着电话里的每一个字：“二零一八年”、“昌茂贸易”、“担保”、“风险评估报告”、“刘工”、“老农机厂宿舍区”……这些关键词在他脑中不断组合、分析。

　　昌茂贸易的问题已是明牌，关键是证据。如果真如电话所说，存在一份被替换的原始风险评估报告，那无疑是揭开这笔违规担保黑幕的关键钥匙。那个“刘工”，会是持有钥匙的人吗？老农机厂宿舍区，那是一片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旧家属区，人员混杂，环境复杂。

　　直接派人去查？风险太大。专班刚刚成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给那位可能的知情人刘工带来危险。通过组织程序联系？对方是病退职工，且此事敏感，正式接触很可能让对方因恐惧而闭口不言，甚至可能让消息瞬间泄露。

　　必须找到一个绝对可靠且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先确认刘工此人的存在和基本情况，再进行下一步接触。

　　周砥想到了一个人——他的妻子李雯。李雯在县二中教书，社交圈相对简单清白，更重要的是，她的一位表叔，似乎就住在老农机厂宿舍区附近，是一位老社区干部，去年才退休。

　　晚上回家，周砥故作随意地和李雯聊起家常，问起她那位表叔的身体情况，说最近县里关心老旧社区改造，想了解一下老农机厂那边居民的情况，但自己不方便直接去调研，怕引起不必要的期望。

　　李雯并未起疑，顺着话头说：“你说付表叔啊？他身体硬朗着呢，就是闲不住，整天在小区里晃悠，哪家哪户的情况他都门清。上次还跟我说老农机厂宿舍那边水管老是爆，屋顶漏雨也没人管。你想了解情况，我周末去看看付表叔，顺便帮你问问？”

　　周砥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那倒不用特意去问。就是……如果你哪天正好去看望他，闲聊的时候可以听听老人家念叨些什么，对政府工作有什么看法。基层的声音最真实。”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对了，听说那边住着不少以前县里各厂矿退休的老工程师、老师傅？他们见识多，看法可能更独到。”

　　李雯笑了笑：“这你算问对人了。付表叔自己就是农机厂的老钳工，他那帮老哥们儿里，什么人才都有。以前农机厂、化肥厂、水泥厂的老师傅，好多都住那片。怎么，你还想搞个‘夕阳红智囊团’啊？”

　　周砥也笑了：“那也不错啊。老同志的智慧是宝贵财富。”他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比如有没有以前在财政局下属单位或者跟项目评估之类沾边的老工程师？他们的意见可能更有参考价值。”

　　李雯想了想，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下次有机会我悄悄帮你打听打听？不过你可别指望我搞什么正式调研啊。”

　　“当然，就是闲聊天。”周砥松了口气，目的初步达到。通过妻子这种非正式、亲情化的渠道去侧面了解，是目前最不引人怀疑的方式。

　　周末，李雯果然带着些水果去看望了付表叔。回来之后，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仿佛不经意地对周砥说：“今天付表叔还真提起几个他的老哥们儿。有一个以前是县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姓刘，挺倔一老头，据说以前因为工作上什么事气得提前病退了，现在整天在家摆弄花鸟鱼虫，不大跟人来往，就住付表叔隔壁单元。”

　　周砥的心跳骤然加速，但脸上依旧平静：“哦？设计院的工程师？那跟财政项目评估可能关系不大。”

　　“好像不是设计院本职搞建筑设计的，”李雯努力回忆着付表叔的话，“付表叔说，刘工是学什么……土木工程还是什么的，反正是高材生，后来好像借调去参与过什么政府项目的论证，具体就不清楚了。好像就是因为那次借调的事，闹得不愉快，才提前退休的。”

　　线索对上了！时间、身份、事件缘由，都与匿名电话的信息高度吻合。周砥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刘工，就是他要找的人。

　　“嗯，老知识分子有时候比较较真，容易得罪人。”周砥淡淡评价了一句，转移了话题，仿佛对此并不在意。他不能再问下去，否则敏感的李雯可能会察觉到异常。

　　如何接触刘工，成了下一个难题。自己绝对不能出面。县政府和县委的人，一个都不能用。钱副局长？他现在自身难保，压力巨大，且目标太明显。审计局老陈？他原则性强，但过于正式，且审计局的身份容易让对方紧张。

　　周砥想到了一个人——他在柳湾乡担任党委书记时的老部下，现任县□□局接待科科长的小杨。小杨是他从柳湾乡带出来的兵，为人机敏踏实，口风紧，而且□□干部接触群众、化解矛盾是本职工作，身份相对灵活，不易引人怀疑。

　　他找了个由头，让小杨来办公室汇报近期涉及财政金融领域的□□线索。听完汇报后，周砥看似随意地问道：“老农机厂宿舍区那边，□□压力大不大？都是些老国企退休职工，生活困难、社区环境问题可能比较多。”

　　小杨立刻回答：“是的，周县长。那边是我们重点关注的区域之一，主要是养老医保、小区设施老化这类问题。我们定期会下去走访摸排。”

　　“嗯。”周砥点点头，“走访要注意方式方法，多倾听，多了解群众的真实想法和困难。特别是有些老知识分子、老工程师，他们看问题更有深度。比如宿舍区好像有位姓刘的老工程师，以前好像参与过政府项目，他的意见说不定对我们改进工作有启发。你们下去的时候，可以顺便听听这类老同志的看法，但要注意，是私下了解，不要搞成正式谈话，免得群众有压力。”

　　小杨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从周砥看似平常的工作指示中，捕捉到了那极其隐晦的特殊关注点——一位姓刘的、参与过政府项目的老工程师，需要私下、非正式地接触了解。他面上不动声色，郑重答道：“请周县长放心，我们一定改进工作方法，多深入基层，倾听各方面声音，特别是那些有见识的老同志的意见。”

　　“好，去吧。注意方式。”周砥意味深长地看了小杨一眼。

　　小杨心领神会，离开了办公室。

　　两天后，小杨通过内部工作电话向周砥汇报常规工作，最后用一种极其自然的语气补充道：“周县长，按照您的指示，我们最近加大了对老旧小区□□隐患的摸排力度。昨天去了老农机厂宿舍区，和几位老同志拉了拉家常。其中一位刘姓老工程师，以前确实参与过一些项目技术论证，对县里发展很关心，也提了些个人看法。他表示年纪大了，不想再多管闲事，但对我们□□干部能下去听意见表示肯定。”

　　周砥握着话筒，声音平稳：“嗯，广泛听取意见是好事。老同志们的建议要重视。还有其他情况吗？”

　　“暂时没有其他特别情况了。”小杨回答。

　　通话结束。周砥明白，小杨已经成功接触到了刘工，但对方态度谨慎，目前并未透露什么。不过，通道已经建立起来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周砥深知，要取得刘工的信任，拿到那份可能存在的关键证据，绝非易事。对方既然当年因此事负气退休，必然心存怨愤，但也必然对官场充满不信任和警惕。需要耐心，需要技巧，更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他按捺住内心的急切，继续埋头处理千头万绪的日常工作，主持专班会议，听取示范点进展，跑市里争取项目资金，仿佛那个匿名电话从未响起过。

　　然而，暗地里的波澜并未停息。财政局专班的核查似乎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关键环节的线索屡屡中断。周建春副书记遇见他时，笑容愈发意味深长。甚至有一次，市里一位和他关系还不错的副局长悄悄提醒他：“周县长，梨安水浑，有些陈年旧账，不好翻啊，何必惹一身骚呢？”

　　周砥只是笑笑：“谢谢老兄提醒，职责所在，该摸清楚的家底还是要摸清楚。”

　　他感觉到，无形的压力正在从四面八方缓慢而持续地涌来。而他寻找刘工的动作，虽然极其隐秘，是否也已被某些人察觉？

　　就在他思索下一步该如何稳妥地推动与刘工的接触时，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昌茂贸易公司的负责人，在取保候审期间，突然因“突发心脏病”被送进了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暂时无法接受任何问询。

　　周砥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批阅文件。他的笔尖顿在了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巧合？还是又一个警告？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