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66、党校三日

　　去市委党校参加培训的通知，很快在梨安县小范围内传开。反应各异。有人觉得这是市委对周砥的重视和培养，是即将重用的信号；也有人暗自揣测，这是某些人运作的结果，意在将周砥暂时调离风暴中心，方便“打扫战场”；更有人冷眼旁观，觉得这不过是常规轮训，不必过度解读。

　　周砥本人表现得异常平静。他迅速召开了一个简短的县政府工作会议，将未来三天的重要工作一一部署，明确各项事务的临时负责人，要求遇到重大问题必须及时电话汇报。他对财政专班的工作尤其做了细致安排，要求审计局老陈和钱副局长继续推进，每日形成工作简报，通过加密渠道发送给他。

　　“我这次去学习，是组织的安排，也是充电提高的好机会。县政府各项工作必须照常运转，而且要比平时更加严谨、高效。希望大家各司其职，守土有责。”周砥在会议最后强调，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干部，尤其在廖文化脸上略有停顿。廖文化避开他的目光，低头记录着什么。

　　安排好一切，周砥才回家简单收拾了行李。妻子李雯帮他整理着衬衫，眉宇间忧色未褪：“才消停两天，又要去学习？听说这种培训班……是不是有什么说法？”她显然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周砥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地笑了笑：“别多想，就是正常的干部培训。每年都有，我以前在乡里也参加过。正好最近太累，去市委党校清静三天，换换脑子也好。”他不能告诉妻子背后的暗流汹涌，只能尽量淡化。

　　母亲在一旁念叨着让他注意身体，多带件衣服。家的温馨短暂地驱散了官场的阴霾，让周砥感到一丝慰藉和放松。

　　第二天一早，周砥坐车前往平湘市委党校。党校位于市郊，环境清幽，绿树成荫，与县政府大楼的喧嚣忙碌形成鲜明对比。报到、入住、领取材料，一切按部就班。同期的学员有二十几人，多是来自各县区和市直部门的处级干部，有些是熟人，见面寒暄，有些是生面孔，点头致意。

　　周砥保持着低调谦和的态度，不多言，不打听，只是安静地观察。他发现，确实有几位学员是市里近期比较瞩目的“新星”，看来这次培训确实带有一定的培养选拔意味。但也有些人，背景复杂，态度微妙，似乎并不仅仅是来学习的。

　　培训课程安排得很紧凑，理论学习、政策解读、案例教学、小组讨论，内容扎实。授课的老师有党校教授，也有市委、市政府的相关领导。周砥很快沉浸其中，暂时将梨安的纷扰抛在脑后。他需要这样的机会系统性地梳理思路，提升理论水平，这对应对未来的复杂局面至关重要。

　　小组讨论时，周砥的发言往往能切中要害，既有基层实践的鲜活经验，又有一定的理论思考深度，引得带队老师和不少同学的侧目。但他把握着分寸，不过度表现，也不刻意藏拙。

　　课余时间，他大多独自在宿舍看书，或者在校区内散步，显得十分沉静。他注意到，同宿舍的另一位学员来自市发改委，似乎对他格外关注，时常有意无意地找他聊天，话题偶尔会引向梨安县目前的状况和财政问题。周砥心中警惕，回答得滴水不漏，只谈工作难点和宏观思考，绝不涉及具体人和事。

　　第二天晚上，课程结束后，周砥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他走到宿舍走廊尽头安静处接起。

　　“周县长吗？我是市委党校后勤的小王。”对方声音很年轻，语速正常，“您宿舍的热水器我们巡检发现有点小问题，需要调试一下，现在方便过去吗？”

　　周砥心中微微一动，党校后勤检修是常事，但这个时间点有些微妙。他回答：“现在可以。”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党校后勤工装、戴着工帽和口罩的年轻人提着工具箱敲门进来。他动作麻利地检查了一下卫生间的水管，然后看似随意地走到书桌旁，调试了一下台灯的角度。

　　就在台灯亮起的瞬间，他借着身体的遮挡，极其快速地将一个薄薄的、用普通信封装着的东西，塞进了周砥摊开在桌面上的一本党校教材里。整个过程不到两秒，自然得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书本位置。

　　“周县长，热水器没问题了，就是阀门有点松，紧了一下就好了。您试试水温。”年轻人声音平静，收拾好工具。

　　周砥走到卫生间，打开热水龙头，水温适中。他点点头：“好了，谢谢。”

　　“不客气，应该的。打扰您休息了。”年轻人礼貌地点点头，提着工具箱离开了，仿佛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后勤维修工。

　　宿舍门关上。周砥的心脏却抑制不住地加速跳动起来。他缓缓走回书桌旁，没有立刻去动那本教材。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才像继续看书一样，翻开了那本书。

　　信封很薄，里面似乎只有几页纸。他没有立刻打开查看，而是将信封夹入书页更深处，然后将书合上，放进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最里层。

　　整个过程，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手心已经微微出汗。

　　“自有安排……”沈清荷传来的四个字在他脑中回响。原来这就是安排。用这种近乎特工的方式，将可能的关键证据，送到了他的手上。这意味着，省纪委工作组已经暗中接触了刘工，并取得了他的信任，拿到了东西。而选择在党校这个相对中立的场所，利用后勤人员的身份进行传递，极大程度地规避了风险。

　　这一夜，周砥几乎没有合眼。他强忍着打开那个信封的冲动，他知道在这里看并不安全。各种念头在他脑中翻腾：信封里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原始评估报告吗？能起到多大作用？沈清荷和她的工作组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梨安县那边，此刻又正在发生什么？

　　第三天，培训的最后一天，周砥表现得更加沉稳。上午是结业仪式，市委一位副秘书长到场讲话，勉励大家回到岗位后学以致用。下午，学员们陆续离开。

　　周砥坐上车，返回梨安。来时心情沉重而警惕，回去时，心情依旧沉重，但公文包里那份薄薄的信封，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砝码，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紧迫感。

　　车进入梨安县界，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周砥看着窗外，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三天的“静心”结束，该回来的，终究要回来。风暴并未因他短暂的离开而停歇，反而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酝酿得更加剧烈。

　　他知道，手里的东西，既是利器，也是炸药。如何使用，何时使用，将直接决定梨安这场大戏的走向，也决定着他自身的命运。

　　他拿出手机，开机后，几条工作短信和未接来电提醒跳了出来。他先给妻子李雯打了个电话报平安，然后拨通了秘书小赵的电话。

　　“小赵，我马上到县里。通知下去，一小时后，召开财政专班工作会议，听取最新进展汇报。”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和果断。

　　“好的，周县长！那个……您不在的这几天，专班工作……遇到了一些新情况，钱副局长好像压力特别大……”小赵的语气有些迟疑。

　　“我知道了。等我回来具体说。”周砥挂了电话，目光投向窗外。

　　梨安的天空，依旧阴沉。但周砥感到，自己手中，似乎已经握住了一道可以劈开这阴沉天际的微光。

　　车，径直驶向县政府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