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67、雷霆前夜

　　车子驶入县政府大院，熟悉的压抑感扑面而来，比离开时似乎更沉了几分。周砥拎着公文包下车，面色平静如水，步伐却比往常更显沉稳有力。秘书小赵早已等在门口，快步迎上来，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低声道：“周县长，您回来了。专班的同志已经在小会议室等着了。”

　　“嗯。”周砥点点头，目光扫过略显空旷的大厅，“这几天县里怎么样？”

　　“表面还算平静，但……”小赵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暗地里感觉有点不对劲。廖副县长昨天召集了几个局办开会，具体内容不清楚，但会后那些局长们脸色都不太好看。另外，财政局那边，钱副局长好像病了，请了两天假，但有人看见他昨天傍晚独自在办公室待到很晚。”

　　周砥眼神微凝，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小会议室。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审计局老陈、财政局另一位副职、以及专班抽调的几个核心骨干都在，个个面色严肃，带着疲惫和焦虑。看到周砥进来，众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起身。

　　“坐。”周砥在主位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说说吧，这几天什么情况。”

　　老陈率先开口，语气沉重：“周县长，您不在的这几天，核查工作几乎停滞了。很多之前答应提供的辅助材料，对方都以各种理由拖延，甚至直接说找不到了。我们想找几个关键岗位的老同志谈话，不是出差就是休假，明显是躲着我们。钱副局长那边……压力很大，前天突然称病请假了，电话也联系不上。”

　　另一位干部补充道：“还有，市审计局那边原本答应支援的两个专业人手，也被临时抽调到别的项目去了。感觉……感觉四面八方都在给我们使绊子。”

　　周砥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对方的反扑不是停止，而是升级了，试图从人员、资源、配合度等各方面彻底掐断专班的调查路径。

　　“昌茂公司那边呢？负责人情况怎么样？”周砥问。

　　“还在市医院ICU，医生说情况不稳定，暂时无法探视和问话。公司那边几个副总也是一问三不知，要么就推说等老板醒来再说。”老陈摇头。

　　“好，我知道了。”周砥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打开公文包，拿出党校的笔记本，仿佛只是记录会议要点。那个薄薄的信封，就安静地躺在笔记本的夹层里。“困难是预料之中的。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摸对了路子，戳到了他们的痛处。”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语气陡然变得铿锵：“但是，专班的工作，是县政府党组的决定，是对梨安县财政负责，是对历史负责！任何困难都不能成为我们退缩的理由！材料不给？那就发正式函件催办，一次不行就两次，记录在案！人员回避？那就列出必须谈话的人员名单，报给我，我亲自协调！市里支持不到位？我去找市领导汇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力量，瞬间驱散了会议室里的低迷气氛。

　　“老陈，你继续牵头，按照原定计划，啃最硬的骨头。其他人各司其职，不要乱。从今天起，专班每日进展情况，直接向我汇报。我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牛鬼蛇神要跳出来！”

　　会议结束后，众人带着重新燃起的斗志离开。周砥独自留在会议室，静静坐了几分钟。他知道，光打气是不够的，必须要有实质性的突破。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沈清荷的那个号码，电话接通后，他只说了简短一句：“东西已收到。阻力巨大，请求明确方向。”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沈清荷依旧冷静的声音：“依法依规，稳步推进。把握节奏，等待时机。”随即挂断。

　　周砥放下手机，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个笔记本。依法依规，稳步推进……等待时机？他微微皱起眉头。沈清荷的指示依然原则性强，但“等待时机”四个字，似乎暗示着上面还在酝酿更大的动作，需要他这边暂时顶住压力，维持局面，不要轻易打出王牌。

　　他深吸一口气，将笔记本收回公文包。也好，那就先稳住阵脚，看看对方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回到办公室，周砥立刻投入工作，批阅积压的文件，听取各部门汇报，仿佛党校的三天只是短暂的插曲。但他处理公务的效率更高，态度也更坚决，对一些明显拖延塞责的现象，直接提出严厉批评，要求限期整改。

　　下午，他特意去了一趟财政局，名义上是调研近期财政运行情况。钱副局长果然“病休”不在，由另一位副局长汇报工作。周砥没有多问钱副局长的情况，只是仔细听取了汇报，并对几个关键数据提出了质疑，要求提供更详细的支撑材料，弄得那位副局长额头冒汗，连连称是。

　　离开财政局时，周砥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复杂的目光。他知道，他这番举动，既是敲打，也是宣示：他周砥回来了，而且比之前更加强势。

　　傍晚下班，周砥没有加班，准时回家。母亲做了一桌他爱吃的菜，妻子李雯看他神色如常，也稍稍安心。饭桌上，周绝口不提工作，只问些家长里短，气氛难得的温馨。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夜里十点多，周砥正在书房看书，手机突然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他点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拍摄的是老农机厂宿舍区刘工家楼下的路口，时间是昨天傍晚。照片里，刘工正提着鸟笼散步，但不远处，似乎有两个身影在不怀好意地观望。

　　彩信只有图片，没有任何文字。

　　周砥的心瞬间揪紧！对方不仅知道刘工是关键人物，甚至可能已经察觉到了省纪委工作组与刘工的接触！这是在赤裸裸的警告，甚至可能意味着刘工已经有了危险！

　　他立刻试图回拨那个号码，却提示是空号。

　　周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冷汗浸湿了后背。他没想到对方的反扑如此疯狂和无所顾忌！他立刻拿出另一部不常用的手机，准备联系小杨，让他想办法提醒刘工注意安全。

　　就在这时，书桌上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人。

　　周砥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接起电话：“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他熟悉却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是县委副书记周建春。

　　“周县长，还没休息吧？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周建春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在这深夜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周书记，有事？”周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刚刚听到点闲话，想着还是跟你通个气比较好。”周建春慢条斯理地说，“听说啊，只是听说，省纪委工作组那边，最近好像有了一些比较重要的突破，可能……很快就要有更大的动作了。涉及的人，恐怕不止一两个啊。”

　　他顿了顿，仿佛在欣赏周砥的反应，虽然隔着电话根本看不到。

　　“周县长啊，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主持县政府工作这段时间，市委也是看在眼里的。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心神，把握好方向啊。有些陈年旧账，水深得很，牵扯太广，贸然去捅，容易引火烧身，得不偿失。你说是不是？有时候，退一步，不是为了退缩，而是为了更好的前进嘛。”

　　周砥握着话筒，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周建春这番话，看似提醒，实则是威胁和最后的劝降！他不仅暗示省纪委动作在即，更警告周砥不要再深入追究，否则自身难保！

　　“谢谢周书记提醒。”周砥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做事，只讲原则和规矩，对事不对人。该查清楚的，一定要查清楚。至于其他的，我相信组织自有公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周建春的笑声似乎淡了一些：“呵呵，好，有原则是好事情。那就这样，不打扰你休息了。”

　　电话挂断，忙音传来。

　　周砥缓缓放下话筒，脸色在台灯下显得异常冷峻。周建春的这个电话，彻底印证了他的判断——对方已经慌了，阵脚已乱，开始用各种手段进行最后的反扑和威胁。

　　风雨欲来，雷霆将至。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吹入。梨安县的夜空漆黑如墨，看不到一丝星光。

　　但周砥知道，黎明前往往是最黑暗的时刻。他转身回到书桌前，目光落在那个装着可能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公文包上。

　　等待时机？或许，时机已经快到了。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缓缓写下几个名字，又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然后，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审计局老陈的电话：“老陈，还没睡吧？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带上专班所有核心材料，跟我去市里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