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72、利剑悬顶

　　沈清荷要来的消息，像一道无声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梨安县表面维持的平静。县委大楼里，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每个人走路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交谈也压低了声音，眼神里藏着难以言说的紧张和窥探。

　　周砥一夜未眠，但清晨出现在办公室时，依旧精神奕奕，看不出丝毫疲惫。他亲自督导安排接待准备工作，要求一切从简，但务必严谨周到。他挑选了县委办两位素来沉稳可靠的副主任负责具体对接，自己则坐镇指挥，处理因周卫东突然缺席而积压的各类紧急文件。

　　上午九点整，三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驶入县委大院。沈清荷率先从中间一辆车下来，她穿着一身深色职业装，身形挺拔，面容清瘦，眼神锐利而冷静，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穆气场。她身后跟着五六名工作组成员，个个表情严肃，步履沉稳。

　　周砥带领在家的县委常委和几位主要副县长，早已等候在楼前。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伸出手：“沈主任，欢迎工作组莅临指导。”

　　沈清荷与他轻轻一握，手劲很稳，声音平淡无波：“周砥同志，打扰了。工作组根据省纪委部署，近期将在县委办公楼设点办公，主要任务是进一步厘清相关问题线索，并协助县委确保特殊时期梨安县大局稳定。希望县委县政府能给予必要配合。”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一定全力配合工作组的工作。”周砥侧身引路，“办公室已经准备好了，请。”

　　整个过程简短、正式，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和交流。沈清荷甚至没有多看其他常委一眼，便在周砥和工作组成员的簇拥下，径直走向大楼内早已腾空、并临时加强安保的一间小会议室。

　　工作组入驻的仪式低调却极具分量，像一把无形的利剑，高悬于县委大楼之上，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感到脖颈发凉。

　　安置好工作组，周砥立刻返回自己办公室，召集了一个短会，再次严令各条线必须全力配合工作组，不得以任何理由设置障碍，同时要求各部门稳住心神，抓好本职工作。

　　会议结束后，廖文化跟着周砥进了办公室，关上门，脸上带着忧色：“周县长，沈主任这架势……看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不罢休啊。咱们县里刚经历这么大动荡，现在又来这么一出，下面的人心怕是更慌了，很多工作都不敢推进了。”

　　周砥看他一眼，淡淡说道：“慌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工作组是来帮助我们把问题搞清楚、轻装上阵的。只要我们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好怕的？工作不但不能停，还要抓紧干出成绩来，这才是对工作组最大的配合，也是对梨安发展最大的负责。”

　　廖文化被噎了一下，讪讪道：“那是，那是。我就是担心影响稳定……”

　　“稳定不是捂出来的，是干出来的。”周砥语气转冷，“廖副县长，你分管的口子，尤其要带好头。出了问题，我第一个找你。”

　　廖文化脸色微变，连连点头称是，退了出去。

　　周砥知道，廖文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为自己分管领域可能存在的问题提前铺垫、找台阶下。他懒得与之虚与委蛇，直接敲打回去。

　　下午，沈清荷通过工作组联络员，向周砥提交了一份需要调阅的资料清单，范围极广，不仅涉及财政局、审计局、发改委等经济部门，还包括县委常委会、书记办公会近三年的部分会议记录和纪要，甚至涉及一些重大项目的立项审批全过程文件。

　　周砥看了一眼清单，心中了然。沈清荷这是要从决策源头查起，梳理权力运行和利益输送的轨迹。他立刻批示：“请县委办、县政府办全力配合，清单所列资料，务必准确、完整、及时提供工作组查阅。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拒绝。”

　　批示迅速下达，县委县政府两办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各个档案室、相关部门灯火通明，工作人员忙碌地查找、整理、复印、装订资料，一箱箱文件被小心翼翼地送往工作组所在的办公室。

　　整个县委大楼，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忙碌气氛。

　　周砥没有再去主动打扰沈清荷。他知道，此刻沈清荷需要的是不受干扰地梳理线索、分析材料。他只需要做好保障，稳住外围局面。

　　然而，工作组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震慑和催化。随着大量资料被调阅，一些原本隐藏在深处的矛盾和人心的浮动，开始逐渐显现。

　　第二天，周砥接到市里两个重要部门一把手打来的电话，语气委婉地询问梨安近况，并暗示之前洽谈的某些合作项目和资金支持，可能需要“再评估风险”、“暂缓推进”。这显然是受到了梨安官场地震的影响，采取了观望甚至退缩的态度。

　　周砥心中恼怒，却也只能耐心解释，强调梨安县大局稳定，各项工作正常开展，希望市里继续支持。但对方打着官腔，不置可否。

　　几乎是同时，秘书小赵进来汇报，示范点建设的那家龙头企业正式来函，以“市场环境变化，集团战略调整”为由，要求暂停项目合作，无限期推迟后续投资。

　　雪上加霜的是，审计局老陈悄悄汇报，财政局内部核查中，发现了一笔与廖文化分管领域相关的异常资金拨付，线索若隐若现地指向其某个关系密切的商人，但目前证据还不充分。

　　各种压力和信息从四面八方涌来，考验着周砥的神经和掌控力。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个不断旋转的陀螺上，必须全力维持平衡，稍有不慎就会被甩出去。

　　傍晚，他处理完手头紧急事务，倒了一杯浓茶，站在窗前眺望。沈清荷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在那一片渐次暗下去的窗户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知道，沈清荷此刻必然也在高强度地工作，从海量的文件和信息中捕捉蛛丝马迹，拼凑真相的版图。她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手，极有耐心地布下天罗地网，等待最佳的收网时机。

　　自己手中的那个信封，何时交给她？怎么交？周砥仍在权衡。交得太早，恐打草惊蛇，干扰她的整体布局；交得太晚，又恐错过关键节点。

　　正沉思间，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小赵探进头来，神色有些紧张：“周县长，工作组的同志过来，说沈主任请您现在过去一趟。”

　　周砥心中一凛。沈清荷主动找他？是为了调阅资料的事，还是有了什么发现？

　　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衣着：“好，我马上过去。”

　　来到工作组办公室外，一名工作人员将他引了进去。沈清荷正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她似乎刚刚结束一段长时间的阅读，正用手指揉着眉心。

　　“沈主任，您找我？”周砥平静地开口。

　　沈清荷抬起头，目光一如既往的冷静，看不出情绪。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周砥同志，请坐。调阅资料的工作进展顺利，感谢县委的配合。”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周砥坐下。

　　沈清荷看着他，话锋微微一转：“资料很多，需要时间消化。不过，有些程序性的决策，光看文件还不够清晰。比如，关于昌茂公司担保案，当年的县政府常务会议记录显示，是原则性通过，但具体风险评估环节，会议记录语焉不详。你是当时的分管副县长，根据你的回忆，当时会议上，有没有人对评估报告提出过质疑？或者，会后是否有过非正式的讨论？”

　　周砥的心跳微微加速。沈清荷果然敏锐，直接抓住了关键环节的模糊点。她这是在试探自己吗？还是真的在核实情况？

　　他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沈主任，时间有点久了，具体细节我需要仔细回忆。印象中，那次会议上，主要是财政局和融资平台汇报情况，出示的评估报告结论是符合规定的。各位领导基于部门的专业判断，原则同意了担保方案。会后……似乎没有听到太多不同的声音。”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陈述了客观事实（当时会议呈现的情况），又巧妙避开了自身责任（基于部门判断），还暗示了可能存在的问题（没有太多不同声音）。

　　沈清荷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几秒钟后，她淡淡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这只是例行了解。周砥同志，主持全面工作，压力很大，辛苦了。”

　　“职责所在。”周砥站起身，“沈主任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去了。”

　　“好。”沈清荷低下头，继续看文件，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问答。

　　周砥退出办公室，后背竟微微渗出了一层细汗。与沈清荷的每一次接触，都像在刀尖上行走，需要极度的谨慎和智慧。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从抽屉最深处拿出了那个信封。

　　沈清荷已经开始触及核心了。她需要的，或许就是这临门一脚的关键证据。

　　时机，似乎快到了。

　　他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下几个字，然后将便签和信封一起，锁进了办公室的保险柜。

　　便签上写的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