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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寒石微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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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寒石微温
剧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骨折与挫伤,更是灵魂被硬生生撕裂后留下的、永不愈合的空洞。周砥躺在病床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但比起心底那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痛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母亲的唠叨,妻子温柔的笑容,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家……一切都在那声巨响后化为乌有。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他,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彻底淹没。他闭着眼,却能清晰地听到内心绝望的嘶吼。
然而,他不能倒下。
沈清荷的话像冰冷的钢针,刺破了他麻木的神经:“倒下去,就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是的,不能倒下。如果这真的不是意外,那这就是一场卑劣到极点的谋杀!是针对他周砥最软弱处的致命一击!他必须活着,必须查清真相,必须让幕后黑手付出代价!这不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告慰母亲和妻子的在天之灵,为了他肩上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强迫自己进食,配合治疗。医生和护士都惊讶于他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克制,只有守夜的秘书小赵知道,深夜时分,县长病房里那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和那双在黑暗中睁着、毫无睡意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三天后,周砥的状况稍稳,不顾医生劝阻,坚持要处理一些紧急公务。小赵含着泪将文件拿到病房,周砥靠着枕头,手臂上还打着吊针,用没有受伤的左手艰难地批阅着,字迹因为虚弱和疼痛有些歪斜,但每一个意见都清晰果断。
期间,市委主要领导、市里一些部门的负责人、县里四套班子的成员陆续前来探望,都被周砥以需要静养为由,由小赵和县委办主任在外间代为接待,婉拒了直接见面。他不需要同情,更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的脆弱。他只是让小赵转达一句话:“县政府工作照常运转,一切由各副县长按分工负责,重大事项电话请示。”
唯有省公安厅专案组的雷队长和沈清荷,被允许进入里间病房。
雷队长带来了事故调查的最新进展,脸色铁青:“货车刹车油管有一处极其隐蔽的、人为切割的痕迹,手法专业,事后又用类似油污的东西进行了遮掩,极难发现!可以确定,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
周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冰冷的死寂和平静:“继续查。货车司机的社会关系,近期接触过什么人,资金往来,一点都不能放过。还有,查那辆货车的行驶路线,是谁安排它那个时候出现在那段路的。”
“明白!”雷队长重重点头,“我们已经扩大了侦查范围。周县长,您放心,这帮畜生,一个都跑不了!”
沈清荷来得相对少一些,每次时间也不长。她从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简洁地通报案件查办的最新进展:周建春的心理防线已彻底崩溃,交代出大量惊人内幕;廖文化在确凿证据面前也开始松动;对昌茂公司盗采案的收网时机即将成熟。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平稳,像是在做最平常的工作汇报。但周砥能感觉到,她那平静的目光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还有一种与他同仇敌忾的决绝。
她每次来,都会看似无意地看一眼床头柜上那枚黑色的鹅卵石。周砥一直将它放在那里,偶尔剧痛难忍或悲伤袭来时,他会艰难地伸手握住它,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似乎真的能传递来一丝镇定的力量。
这天下午,沈清荷又来了一次,带来一个消息:根据周建春的交代和资金流向追踪,初步发现昌茂公司盗采案的部分非法获利,可能通过复杂渠道流向了市里某位退休领导的亲属名下公司,但目前证据链还不完整,需要进一步秘密核查。
“这位退休领导影响力不小,调查一定要谨慎,避免打草惊蛇。”沈清荷叮嘱道。
周砥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知道,案子越挖越深,牵扯面越来越广,阻力也会越来越大。
沈清荷汇报完工作,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沉默了片刻,看着周砥苍白瘦削的脸颊和眼底深藏的悲痛,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我父亲当年查办一个重大案件时,对方也曾用类似的手段威胁过他的家人。我母亲因此受惊吓病倒,很久才恢复。”
周砥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她。这是沈清荷第一次提及自己的家事。
沈清荷的目光与他短暂相接,随即移开,依旧平静无波:“他当时说,邪恶之所以嚣张,是因为善良选择了沉默和畏惧。我们退一步,他们就会进十步。唯有比他们更坚定,更无畏,才能守住公理和正义。”
她说完,轻轻放下几份需要周砥知悉的文件,转身离开了病房。
周砥久久回味着她的话,和她那看似不经意流露的、同病相怜般的理解。他再次握紧了手中那枚鹅卵石,冰冷的石头仿佛沾染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又过了几天,周砥的身体恢复了一些,已经可以勉强下床活动。他坚持出院,回到了县政府宿舍。那个曾经充满温馨的家,他再也无法回去,县政府办暂时为他安排了宿舍暂住。
宿舍里冰冷而空旷,没有了母亲准备好的热汤,没有了妻子熨烫整齐的衣物,只有无尽的寂寞和悲伤如影随形。他几乎夜夜无眠,要么处理公务到凌晨,要么就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站就是很久。
小赵和几位副县长担心他的状态,劝他多休息几天。周砥却摇摇头,更加拼命地工作,仿佛只有让自己彻底忙碌到麻木,才能暂时忘记那噬骨的疼痛。
一天晚上,他正在宿舍审阅一份关于重建全县安全生产体系的方案,门被轻轻敲响。这么晚,会是谁?
他打开门,意外地看到沈清荷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路过,看到灯还亮着。”沈清荷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偶然到访,“家里阿姨熬了点汤,顺带给你带了一份。她手艺不错,对身体恢复有好处。”
周砥愣住了,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沈清荷这样的举动,完全超出了工作关系的范畴,带着一种……私人化的关心。
“怎么?周县长怀疑我下毒?”沈清荷看他不动,微微挑眉,语气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调侃。
周砥这才侧身让她进来:“谢谢沈主任,请进。”
沈清荷走进简洁甚至有些简陋的宿舍,将保温桶放在桌上,目光快速扫过堆满文件的桌子和略显凌乱的床铺,没有多说什么。
“工作永远做不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汤记得喝。我走了。”
她来去如风,如同她一贯的风格,没有多余的寒暄和安慰,却在那份冰冷的克制下,留下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周砥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鸡汤,熬得金黄浓郁,里面还放着枸杞和当归。他舀起一勺喝下,温暖的汤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带来久违的暖意,几乎烫热了他冰封的心。
他默默地喝着汤,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失去至亲的剧痛依然刻骨铭心,但在这片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似乎真的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温暖和牵绊。
他知道,他和沈清荷之间,有一种超越普通同志关系的情愫正在悄然滋生。那是在共同经历风暴、直面生死、承受巨大悲痛后产生的复杂情感,夹杂着理解、敬佩、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相互依偎的渴望。
但这丝情愫,如同寒冬里的嫩芽,脆弱而隐秘。他们各自的身份、肩上的责任、以及周围虎视眈眈的环境,都注定它只能深埋心底,或许永远不见天日。
周砥喝完最后一口汤,将保温桶仔细洗干净。他回到书桌前,拿起那枚黑色的鹅卵石,紧紧握在手心。
然后,他摊开文件,继续工作。
寒石虽冷,亦能焐热。微温虽弱,足慰长夜。
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凶险,但他不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