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84、葬礼与暗流

　　梨安县的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也浸染了无尽的哀思。周砥母亲与妻子李雯的葬礼，在县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举行。没有大肆操办，一切从简，这是周砥的意思，也符合组织规定。但闻讯自发前来吊唁的干部群众，依然络绎不绝，将告别厅内外挤得水泄不通。

　　黑白遗像上，母亲慈祥地微笑着，妻子李雯温婉动人，她们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最美好的年华。巨大的花圈和挽联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凝重的气息和百合与菊花的混合香气。

　　周砥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臂缠黑纱，脸色苍白如纸，但腰杆挺得笔直，站在家属答礼的位置上，向每一位前来吊唁的宾客鞠躬还礼。他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常人无法察觉的巨大悲痛和冰冷彻骨的恨意。每一次鞠躬，身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但这疼痛，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四套班子的领导来了，神色肃穆，与周砥握手时，用力地握了握，低声道“节哀”、“保重身体”。他们的眼神复杂，有真诚的同情，有物伤其类的悲凉，或许也有人暗中观察着这位年轻县长遭受如此重击后的状态。

　　各乡镇、各部门的负责人来了，许多人是红着眼圈进来的，尤其是教育系统的同仁，对李雯的意外离世倍感痛心。柳湾乡的父老乡亲也派了代表，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拉着周砥的手，老泪纵横，喃喃着“石匠家的好媳妇”、“好婆婆”，诉说着往日旧情。

　　周砥机械地回应着，感谢着，所有的声音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人群中，他看到了廖文化的妻子，她哭得几乎晕厥，被人搀扶着，不知是真的为逝者悲伤，还是为自身未知的命运恐惧。他也看到了几个平时与周建春、廖文化走得近的商人，他们的表情显得格外紧张和不安，吊唁后便匆匆离去。

　　葬礼，从来不仅仅是告别逝者，更是生者世界的微妙折射。

　　就在这时，告别厅门口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一行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沈清荷。

　　她依旧穿着一身严肃的黑色西装，胸前别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表情庄重而冷峻。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省纪委工作组组长的身份，让她在这个场合显得格外特殊。

　　她径直走到遗像前，深深地三鞠躬。然后，她走向周砥。

　　四目相对。周砥在她那双冷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惜，有哀悼，有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唯有他能读懂的支持。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握手，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晰而低沉，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到：“周县长，节哀顺变。省委市委领导委托我前来，表达沉痛哀悼，请您务必保重身体，梨安的工作和人民还需要您。”

　　这是标准的、符合她身份的官方慰问，滴水不漏。

　　周砥微微鞠躬还礼：“谢谢沈主任，谢谢组织关心。”

　　沈清荷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点了点头，便转身退到了一旁，与其他市领导站在一起，不再看他。整个过程，冷静、克制，完全符合纪律要求。

　　但周砥却能感觉到，在那份冰冷的官方姿态下，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两人紧紧联系在一起。她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无声支持。

　　葬礼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当母亲的骨灰盒和李雯的骨灰盒被并排安放入墓穴时，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苍天也在垂泪。周砥亲手捧起泥土，撒入墓穴，一捧，又一捧。泥土冰冷而潮湿，混合着雨水和他的泪水，无声地落下。

　　“妈，雯雯，安息吧。”他在心中默念，“这个仇，我一定会报。梨安的天，我一定会把它撑起来！”

　　填土，立碑。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周砥和几个最亲近的工作人员还站在雨中。

　　小赵撑着一把黑伞，默默举过周砥头顶。

　　周砥挥了挥手，示意他拿开。他需要这冰冷的雨水，浇灭心中那团灼烧的悲愤之火，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冷静。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并排而立的新碑，毅然转身，走向停在一旁的轿车。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

　　回到县政府宿舍，换下湿透的衣服，周砥立刻投入了工作。悲伤需要宣泄，但绝不能沉溺。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秘书小赵红着眼睛汇报：“县长，刚才葬礼时，雷队长来过电话，说是有紧急情况，但听说您在葬礼，就没打扰，让您结束后务必回电。”

　　周砥立刻拿起加密电话，回拨过去。

　　“周县长，”雷队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兴奋交织的复杂情绪，“两件事。第一，肇事货车司机抢救无效，死了。”

　　周砥的心一沉。灭口？

　　“第二，”雷队长的声音压低，“但我们在他手机里恢复了一段被删除的录音，可能是他无意中录下的或者自己留的后手。录音里，有一个模糊的声音指示他‘把事情办干净’，并承诺事后给他家人一大笔钱。声音经过处理，但技术部门正在全力分析。另外，我们顺着资金线索追查，发现有一笔可疑资金从境外转入他一个远房亲戚的账户，时间就在事故发生前一天！”

　　周砥眼中寒光一闪：“也就是说，谋杀的证据链，更扎实了！”

　　“是的！虽然直接指使者还很模糊，但足以证明这不是意外！省厅领导高度重视，已经增派力量，要求彻查到底！”

　　“好！继续查！无论涉及到谁，一查到底！”周砥的声音冰冷如铁。

　　挂了电话，他沉思片刻，又拿起另一部电话，打给了沈清荷。

　　“沈主任，是我，周砥。雷队长那边有突破……”他将情况简要告知。

　　沈清荷安静地听完，沉默了几秒，道：“我知道了。这是一条重要线索。工作组会协调各方面资源，配合公安部门深挖。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对手比我们想象的更疯狂。”

　　“我明白。谢谢。”周砥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也谢谢你今天能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沈清荷依旧平静的声音：“于公于私，都应该去。节哀。”

　　通话结束。没有多余的言语，但一种无形的默契和支撑，却在两人之间悄然流动。

　　接下来的日子，周砥化悲痛为力量，几乎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投入到工作中。他吃住在办公室，每天工作到凌晨，疯狂地审阅文件、召开会议、下乡调研。他要用繁忙的工作麻痹自己，更要用实实在在的政绩，来反击那些躲在暗处的敌人。

　　在他的强力推动下，梨安县的各项工作非但没有停滞，反而呈现出加速发展的态势。安全生产大整顿全面铺开，几家存在重大隐患的企业被强制关停；招商引资力度加大，几个之前因官场地震而犹豫观望的大项目成功签约落地；针对中小微企业的纾困政策迅速落实，赢得了市场主体的好评。

　　同时，省公安厅专案组和沈清荷工作组的调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梨安的天空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一场关乎正义与邪恶的终极较量，正在无声地逼近临界点。

　　周砥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斗士，在失去至亲的剧痛中，将自己锤炼得更加坚硬，更加冷峻。只有在深夜独自一人时，他才会拿出那枚黑色的鹅卵石，紧紧握在手中，从那份冰冷坚硬中，汲取着继续前行的微弱暖意和力量。

　　他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踩在泥泞与刀刃之上。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向前，直到拨云见日，水落石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