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197、绝地反击

　　审计办公室里空气凝固，孙海副局长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锁定周砥，等待着他的解释。那几张看似普通却暗藏杀机的报销单据，仿佛成了审判台上的证物。

　　周砥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大脑飞速运转。他确实记得这笔账，那是他初来梨安不久，冯子坤以“惯例”和“工作需要”为由，让他签批的一批费用中的一个。当时他虽有疑虑，但碍于县委书记的权威和刚上任不宜撕破脸的考量，加上办公室主任也暗示这是“以往都这么处理的”，他便签了字。没想到，时隔两年，这竟成了射向自己的毒箭！

　　承认说不清楚？那等于授人以柄，坐实“违规报销”甚至“虚报冒领”的嫌疑。推给已经倒台的冯子坤？且不说死无对证，更会显得自己推卸责任，毫无担当。

　　电光火石之间，周砥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回忆和疑惑：“孙局长，您提到的这笔费用，我有点印象。时间过去有点久，具体细节容我仔细回想一下，或者让我请当时经办的工作人员一起来说明情况，可能会更清楚。”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直接否认，也没有慌乱承认，而是要求回溯过程和证人，符合程序，也为自己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孙海副局长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满意这个回答，但也没理由反对，只是淡淡道：“可以。请周县长尽快核实清楚。审计工作讲究的是证据和事实。”

　　周砥站起身：“我这就去安排。各位辛苦了。”他保持着镇定，从容地走出审计办公室。

　　一出门，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快步走回自己办公室，立刻叫来秘书小赵：“马上秘密联系两年前在县政府办公室负责财务报销的老会计刘姐，让她立刻想办法来见我一面，不要惊动任何人！特别是审计组的人！”

　　小赵看到周砥凝重的神色，心知事关重大，立刻点头去办。

　　周砥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冯子坤……办公室主任……惯例……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当时他似乎无意中在自己的工作笔记本上记过一笔，关于冯子坤让他签批这些费用时，他因为不放心，私下向办公室主任多问了几句，办公室主任当时好像提过一句，说这些费用是“为了处理一些历史遗留的账务问题，走个形式，最终不会从县财政走的”。

　　走个形式？不会从县财政走？

　　周砥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文件柜前，翻找两年前的工作笔记。他一向有记录工作要点和疑点的习惯，这是他在柳湾乡时就养成的习惯！

　　终于，他找到了那本略显陈旧的笔记本。快速翻到大概的时间段，几行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冯书记交代签批一批接待费，约五万余元，疑与省城某协会有关？王主任暗示为账务平账，不走实金，需留意。”

　　省城某协会？账务平账？不走实金？

　　周砥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虽然记录模糊，但这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方向！这笔钱很可能不是真的用于接待，而是为了平掉某笔不能见光的账，走的只是一个账面流程，钱或许根本就没真正支出，或者流向了别处！

　　就在这时，小赵悄悄带着一位五十多岁、面容憔悴的女会计从侧门进来了。她就是已经退休的老会计刘姐。

　　“县长，您找我？”刘姐有些紧张。

　　周砥让她坐下，直接拿出那笔报销单的复印件，语气温和但急切：“刘姐，您别紧张，仔细回想一下，两年前的这笔报销，您还有印象吗？当时的具体情况是怎样的？钱最终付出去了吗？付给了谁？”

　　刘姐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半天，眉头紧锁，努力回忆着。忽然，她“啊”了一声：“县长，这笔……这笔账我记得！当时王主任亲自拿来让我做的账，说是冯书记交代的，走特批流程。发票是有的，但……但好像后来这笔钱没真的从零余额账户划走！”

　　周砥精神一振：“没划走？什么意思？”

　　“具体我也说不清，好像……好像是说用别的账上的钱冲抵了，或者是挂在了某个往来科目上，反正最后没实际支付。王主任当时说这事比较特殊，让我做完账就不要管了，后续他来处理。”刘姐努力回忆着，“对了，我当时好像还嘀咕，既然不真付钱，干嘛要搞这么一套手续，王主任就板着脸说我不该问的别问。”

　　线索越来越清晰了！这极有可能是一笔为了平账而做的虚假报销！冯子坤利用周砥新来乍到、不敢轻易质疑的心理，拉他签字，既平了见不得光的账，又给他埋下了一颗雷！

　　“刘姐，谢谢您！您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今天我们的谈话，请您务必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周砥郑重叮嘱。

　　送走刘姐，周砥立刻意识到，仅仅有这个口头证据和模糊的笔记本记录还不够有力，必须找到更坚实的证据链。那个“省城某协会”是关键！

　　他再次拿起加密电话，联系沈清荷。虽然知道她那边压力巨大，但此刻必须借助她的力量。

　　电话接通，周砥言简意赅地将审计发难和刚刚查到的情况告知沈清荷：“清荷，我现在急需查清两年前，梨安县或者冯子坤，与省城哪一个协会有异常的大额资金往来，或者有什么隐蔽的关联。这笔三万八的报销，很可能就是为那边走的账！”

　　电话那头的沈清荷显然正处于极大的压力下，声音带着疲惫但依旧冷静：“我明白了。审计这边是组合拳，目的就是逼你自乱阵脚。省协会这条线我来想办法查，虽然我现在权限受限，但还有一些可靠的旧关系。你那边，立刻想办法找到当时那笔钱最终冲账或挂账的原始凭证！只要找到凭证，就能反转！”

　　“好！保持联系！”

　　挂断电话，周砥立刻行动。他让小赵以整理档案的名义，悄悄去县财政局调阅两年前相关时间段的全部总账、明细账和凭证册，重点是其他应收应付、暂存款等往来科目。

　　这是一项极其繁琐且容易打草惊蛇的工作。周砥和小赵借口要在县长办公室核对历史项目数据，将几大箱沉重的账册凭证偷偷运到了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里。两人一头扎进故纸堆，一页一页地翻阅，寻找任何可能与那笔三万八报销相关的蛛丝马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暗。审计组那边又催问了一次，被周砥以“经办人一时找不到，正在联系”为由暂时搪塞过去。

　　休息室里，周砥和小赵眼睛酸涩，满手灰尘。 hope似乎越来越渺茫。

　　就在这时，小赵忽然发出一声低呼：“县长！您看这个！”

　　周砥立刻凑过去。只见小赵指着一本厚厚的往来账明细册的一页，上面有一行不起眼的记录：日期恰好在那笔报销之后几天，摘要栏写着“冲销暂付款—省产学研促进会”，金额正好是三万八千元！

　　“省产学研促进会！”周砥眼睛一亮！对上了！笔记本上模糊记录的“省城某协会”很可能就是它！“冲销暂付款”？这意味着之前有一笔钱预付给了这个促进会，现在用这笔报销款冲掉了？那之前付出去的钱又是怎么回事？

　　“快！找这笔暂付款的原始凭证！”周砥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两人又是一阵翻找，终于找到了那笔“暂付款”的记账凭证和原始单据。单据显示，在那笔报销之前半年，有一笔五万元的资金以“咨询费”的名义拨付给了“省产学研促进会”，审批人正是冯子坤，理由是为梨安县引进高新技术项目提供专家咨询。但后面没有任何项目成果报告或验收材料。

　　一切豁然开朗！冯子坤先是违规将五万元以咨询费名义支付给协会（这钱很可能最终落入了他个人或小团体的腰包），半年后，为了平掉这笔无法交代的账，又虚构了一笔三万八的接待费报销，让周砥签字，用报销款冲抵了之前的预付款，抹平了账目！之所以是三万八而不是五万，或许是为了看起来更“合理”，或许中间还有别的猫腻！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周砥签下的那个字，成了掩盖冯子坤贪腐行为的工具！

　　周砥拿着这几份沉甸甸的原始凭证，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和激动！他终于抓住了反击的武器！

　　他立刻将关键凭证拍照，通过加密渠道发送给沈清荷。

　　几乎就在同时，沈清荷的信息也回了过来，内容同样惊人：“查到了！省产学研促进会的负责人是冯子坤的远房表弟！该协会账目混乱，多次被投诉，但与梨安县确实有几个不明不白的资金往来项目！而且，你绝对想不到，当初给你妻子和母亲做车祸技术鉴定的那个工程师，退休后就被这个协会高薪返聘了！”

　　轰！周砥的脑海像被一道闪电劈开！

　　协会！冯子坤的表弟！技术鉴定工程师！

　　原本孤立的两条线——经济问题和车祸疑点，竟然通过这个所谓的“省产学研促进会”诡异地交汇在了一起！

　　这一切绝不再是巧合！

　　周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拿着那几份关键凭证的原件，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凛然，再次走向审计组的办公室。

　　孙海副局长看到周砥去而复返，面色平静地拿出凭证，条理清晰地将整个“虚假报销平账”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时，脸上的惊讶难以掩饰。他仔细核对着周砥提供的证据链，脸色变得越来越严肃。

　　“……孙局长，情况就是这样。”周砥最后沉声道，“我承认，当初签字时不够谨慎，负有失察之责，愿意接受组织批评。但这笔费用的本质，是冯子坤等人为了掩盖其违规支出、甚至可能是贪污行为而设下的局，意图不仅在于平账，更在于日后构陷。我相信审计组的火眼金睛，一定能看清事实真相，不会让不法分子的阴谋得逞，也不会让任何一位干部蒙受不白之冤。”

　　孙海副局长沉默了片刻，仔细将凭证收好，再抬起头时，看周砥的眼神有些复杂，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凝重：“周县长，你提供的这些情况……很重要。审计组会立即对这条线索进行深入核查。请你放心，审计工作尊重事实，讲究证据，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问题。”

　　离开了审计办公室，周砥知道，审计这把最危险的刀，暂时被自己化解了，甚至可能反过来成为刺向对手的利器。

　　他回到办公室，立刻联系沈清荷：“清荷，审计这边暂时稳住，证据链指向了冯子坤和那个协会。车祸鉴定工程师那条线至关重要，必须深挖！”

　　沈清荷回复很快：“明白。我这边压力很大，材料被控制，调查几乎停滞。但你说的这两条线交汇，提供了新的突破口！我会想办法绕过障碍，直接向老书记（指她父亲沈官清）汇报！只有借助更高层的力量，才能打破僵局！”

　　结束了通话，周砥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梨安的夜晚依旧灯火阑珊，但在这片光鲜之下，不知还隐藏着多少污秽和阴谋。

　　然而，此刻的他，心中不再只有愤怒和压抑，更多了一份笃定和希望。

　　绝地反击的号角，已经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