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03、雨润青苗

　　从公墓回来后，周砥将那份恍惚与悸动深深埋入心底，重新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与昭信创投的正式合作协议顺利签署，新能源产业园的前期勘测和土地平整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梨安县的发展步伐，似乎因为清除了冯子坤这个毒瘤而变得更加轻快有力。

　　然而，周砥并未放松警惕。他指示县纪委对财政局副局长老刘的案子继续深挖细查，同时让县公安局加强对关键证人和涉案人员的保护，防止狗急跳墙。市里关于开发区整合的风声也越来越清晰，据说市委市政府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班子进行论证，方案即将提交省委省政府审批。

　　这天下班后，周砥难得没有加班，信步走在县城新建的滨河公园里。夕阳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岸绿树成荫，不少市民在此散步休闲，脸上洋溢着安宁满足的笑容。这座小城，正在一点点褪去陈旧落后的面貌，焕发出新的生机。

　　这一切的变化，让他感到欣慰，也更觉责任重大。

　　口袋里的私人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省城号码。周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是周砥县长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沈官清。”对方平静地报出名字。

　　周砥的心脏猛地一跳，脚步瞬间停住。沈官清！退休的前省纪委书记，沈清荷的父亲！他怎么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

　　“沈书记您好！”周砥立刻恭敬地问候，心中念头急转。是沈清荷出了什么事？还是省里又有什么变故？

　　“呵呵，别紧张，我已经退休了，就是个老头子。”沈官清的语气听起来很随和，“清荷跟我提过你，说你在梨安干得不错，很有魄力，也受了不少委屈。”

　　周砥稍稍放松，但仍保持谨慎：“沈书记过奖了，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沈主任……她还好吗？”

　　“她还好，就是工作起来不要命，跟她妈当年一个样。”沈官清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父亲的关切和些许无奈，“听说你们之前合作查案子，她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没有，沈主任专业严谨，坚持原则，给了我很多支持和帮助。”周砥连忙说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周县长啊，我今天打电话，没别的意思。一是替我那个倔女儿道个谢，冯子坤的案子，要不是你在下面顶住压力，提供了关键证据，不会那么顺利。二是……作为一个长辈，想跟你聊几句题外话。”

　　周砥的心微微提了起来：“沈书记您请讲。”

　　“清荷这孩子，外表看着冷，心里热，重情义，但也轴，认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她以前……经历过一些事，不容易。”沈官清的声音低沉下来，“她丈夫走得早，这些年她一个人，把所有精力都扑在工作上，我看着……心疼。”

　　周砥静静地听着，手掌微微出汗，他能感觉到老人话语里未尽之意。

　　“你们年轻人工作上的事，我不便多问。但我看得出来，清荷很欣赏你，也很信任你。”沈官清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周县长，你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但官场这条路，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步步惊心。有时候，身边能有一个知根知底、志同道合的人相互扶持，很重要。当然，感情的事，强求不得，终究要看缘分和你们自己的心意。”

　　周砥握着手机，喉咙有些发干。他没想到沈官清会如此直接地谈及这个话题。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回应：“谢谢沈书记的信任和教诲。沈主任是非常优秀的同志，我对她十分敬重。只是……亡妻去世刚满两年，我心中……尚未做好准备，也不能辜负逝者之情。请您理解。”

　　“我明白，重情义是好事。”沈官清的语气并无不悦，反而带着几分赞赏，“两年时间，不短了。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小周啊，我只是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有空来省城，可以来家里坐坐，陪我这个老头子喝喝茶。”

　　“一定。谢谢沈书记。”周砥恭敬地答道。

　　结束通话，周砥站在河边，久久无言。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际只剩下一抹绚丽的晚霞。沈官清这通电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更大的涟漪。这是一种默许，一种期待，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知道，自己和沈清荷之间那份朦胧的情感，已经无法再仅仅埋藏在心底了。

　　几天后，周砥赴市里参加一个经济工作座谈会。散会后，他在停车场意外地遇到了也来市里开会的沈清荷。

　　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微的怔忡和不易察觉的尴尬。自从墓园那一瞥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沈主任。”周砥率先开口，语气如常。

　　“周县长。”沈清荷点了点头，神情依旧清冷，但耳根似乎有些微微泛红。

　　“回省城？”

　　“嗯。你呢？”

　　“回县里。”

　　简单的对话后，气氛再次陷入沉默。两人并肩走向各自的车子。

　　“那天……”周砥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口，“谢谢你的花。”

　　沈清荷脚步一顿，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墓前的百合是她放的。

　　“你父亲……前几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周砥又道。

　　沈清荷猛地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紧张：“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闲聊了几句，问问梨安的情况。”周砥避重就轻，“他很关心你。”

　　沈清荷抿了抿嘴唇，低下头：“他老了，就爱瞎操心。他的话……你别太在意。”

　　“我知道。”周砥看着她低垂的侧脸，灯光下她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有些脆弱。他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你吃饭了吗？要不……一起吃点东西再回去？”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这似乎超出了他们之间惯有的、仅限于工作联系的界限。

　　沈清荷抬眼看他，目光复杂。周砥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正想找补，却听她轻轻说：“好。”

　　于是，两人没有各自开车回去，而是找了一家离市委大院不远、环境相对安静的土菜馆。

　　包间里，气氛 initially 有些拘谨。他们聊工作，聊冯子坤案的后续，聊省里市里的动态，尽量避免触及个人话题。但几杯清茶下肚，隔着淡淡的蒸汽，看着对方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面孔，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悄悄流淌。

　　“梨安的变化很大，上次去都能感觉到。”沈清荷轻声道。

　　“嗯，大家都在努力。就是想做点实事，对得起老百姓，也对得起……”周砥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对得起自己的初心。”沈清荷接过了他的话，目光清澈地看着他。

　　周砥心中一震，缓缓点头：“是。”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尴尬，反而有种默契的安宁。

　　“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休息，别太拼。”周砥看着沈清荷眼底淡淡的青色，忍不住说了一句。

　　沈清荷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用筷子轻轻拨动着碗里的米饭，声音很轻：“你也是。”

　　一顿饭吃得简单，却仿佛过了很久。离开餐馆时，夜色已深。街上行人稀少，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送你回住处？”周砥问。

　　“不用了，我开车来的。你也早点回县里吧，路上小心。”沈清荷摇摇头。

　　“好。”周砥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

　　两人站在车边，一时无言。晚风吹拂，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温润气息。

　　“那……我走了。”沈清荷拉开车门。

　　“清荷。”周砥忽然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官职。

　　沈清荷动作一滞，转过身看他。

　　周砥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谢谢。还有……保重。”

　　沈清荷的目光在夜色中闪烁了一下，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细微的涟漪。她轻轻点了点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周砥站在原地，看着尾灯消失在街道拐角，心中一片空茫，又仿佛被什么填满。

　　他抬头望向夜空，几颗星星稀疏地闪烁着。梨安的明天会怎样？他和沈清荷之间又会怎样？前路依旧布满迷雾和挑战。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就像这夜风，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带来了雨的讯息，滋润着这片土地上悄然萌发的青苗。

　　他深吸一口气，坐进自己的车里，发动引擎，驶向返回梨安的路。车灯划破黑暗，坚定而清晰。

　　雨虽未至，但云层中积蓄的力量，已然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