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02、暗礁与微光

　　县委常委会关于与昭信创投合作建设新能源产业园的议案，最终以多数赞成票通过。周砥在会上详细阐述了合作的必要性、可行性以及风险防控措施，尤其强调了县纪委的全程监督条款和对方的背景审查相对干净，最终说服了大部分常委。虽然仍有少数人持保留意见，但大局已定。

　　消息传出，梨安县商界为之震动。昭信创投的实力和口碑在省内颇有声望，其入驻无疑给梨安的发展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许多原本观望的企业也开始主动接触县政府，表达投资意向。

　　然而，周砥并未被表面的乐观冲昏头脑。那个匿名电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指示县政府办公室和纪委，在与昭信创投的具体协议谈判和后续执行中，必须更加谨慎，每一个条款都要反复推敲，每一个环节都要留痕备案。

　　谈判过程异常艰苦。昭信创投派出的谈判团队专业而强势，在利益分配、风险承担、决策权等核心条款上寸土必争。周砥则亲自挂帅，组建了由发改、财政、司法、纪委等部门骨干组成的谈判小组，针锋相对，据理力争。他深知，越是看似优质的合作对象，越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在合作之初就划定清晰的边界，避免日后被资本绑架。

　　几轮拉锯下来，双方都消耗了大量精力，但协议文本也愈发严谨完善。周砥甚至在协议中加入了“特殊情况下县政府有权优先回购项目股权”的条款，为未来可能出现的变故留足了后路。昭信创投的负责人赵昭信对此条款颇有微词，但在周砥的坚持下，最终还是接受了。

　　“周县长，您是我见过的最谨慎的地方官。”最后一次谈判结束后，赵昭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和您合作，看来得多准备几份预案才行。”

　　周砥微微一笑：“赵总过奖了。政府与企业合作，互利共赢是基础，但守住底线、防范风险是对双方负责，也是对梨安百姓负责。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送走赵昭信，周砥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回到办公室，立刻让秘书小赵去查一件事：最近县里是否有其他重大人事变动或政策调整的传闻？他总觉得，昭信创投如此爽快地接受那些苛刻条款，背后或许有其他图谋。

　　小赵的调查很快有了结果。几天后，他悄悄汇报：“县长，没什么特别的人事传闻。不过，我听说市里面最近在讨论全市开发区整合提升方案，好像有意打造一个省级的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位置可能就在我们市区的东边，紧邻我们梨安规划的新能源产业园……”

　　周砥猛地抬起头！开发区整合？省级高新区？紧邻梨安？

　　他立刻走到墙上的大幅地图前，手指划过梨安县与市区接壤的区域。如果市里真要在那边搞一个省级高新区，政策、资金、资源必然大幅倾斜，那么紧挨着的梨安新能源产业园，地理位置瞬间就从“偏远”变成了“腹地”，价值倍增！

　　难道昭信创投提前得到了这个消息？所以他们才如此急切地想拿下梨安的项目，甚至愿意接受苛刻条件？他们看中的不仅仅是产业园本身，更是其未来可能因市级战略调整而带来的巨大溢出效应和升值空间？

　　好精准的眼光！好灵通的消息！

　　周砥感到一阵后怕，又有一丝庆幸。后怕的是，自己差点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与虎谋皮而不自知。庆幸的是，自己坚持了原则，守住了底线，没有为了尽快落地项目而做出过多让步。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如果市级战略真的落地，梨安的新能源产业园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发展机会，甚至可能成为未来市级新区的核心组成部分！

　　他必须立刻行动，争取主动！

　　他一方面让发改委密切关注市里开发区整合的动态，尽可能收集更多信息；另一方面，他调整了与昭信创投的合作策略，在保持底线的前提下，适当加快了谈判节奏，争取尽快签约落地，抢占先机。

　　就在周砥全力应对招商引资的明枪暗箭时，县纪委对财政局副局长老刘的调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强大的心理攻势和部分证据面前，老刘最终崩溃，交代了冯子坤通过秘书向他施加压力，要求他在某些专项资金拨付上行方便，并给予“辛苦费”的事实。他还透露，冯子坤倒台后，曾有人暗示他“管住嘴巴”，并承诺会“照顾”他即将大学毕业的儿子。

　　这条线索再次指向了冯子坤残余势力仍在活动，甚至可能渗透在县里某些部门。周砥指示钱永军，顺着老刘提供的线索，继续深挖，但要严格控制知情范围，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梨安的水面之下，暗礁依旧潜伏。

　　时间悄然流逝，距离李雯的忌日越来越近。周砥的心情也日渐沉重。他推掉了几乎所有不必要的应酬，下班后常常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看着那张全家福发呆。

　　两年的时光，并未完全冲淡刻骨的思念。那份失去至亲的痛楚，在特定的时刻，依然清晰得令人窒息。他也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对沈清荷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感，与对李雯的怀念交织在一起，让他倍感煎熬和愧疚。

　　加密通讯设备成了他与沈清荷之间唯一的纽带。两人很少谈及私情，多是交流工作，偶尔互致问候。但字里行间，那份默契与关怀，却难以掩饰。

　　忌日的前一天晚上，周砥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已是深夜。他鬼使神差地拿起加密设备，发了一条信息过去：“明天是小雯忌日。”

　　很快，沈清荷回复了，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我知道。”

　　沉默了片刻，她又发来一条：“需要我过去吗？”

　　周砥的心猛地一颤。他几乎能想象出沈清荷发出这条信息时，那清冷面容下隐藏的关切与犹豫。他紧紧握着设备，手指悬在按键上，内心剧烈挣扎。

　　最终，他艰难地回复道：“谢谢。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陪陪她。”

　　“好。保重。”沈清荷的回复很快，听不出情绪。

　　周砥放下设备，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怅惘。

　　第二天，周砥没有安排任何工作。他换上一身素色衣服，独自一人开车去了县郊的公墓。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更添几分哀愁。李雯的墓碑前，已经放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瓣上沾着晶莹的水珠，显然是刚放不久。

　　周砥愣了一下，谁会比他来得还早？他环顾四周，雨雾蒙蒙，寂寥无人。

　　他默默地将自己带来的白菊放在百合旁边，蹲下身，用手帕轻轻擦拭着墓碑上李雯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容温婉，目光清澈，仿佛从未离开。

　　“小雯，我来看你了。”周砥低声诉说，声音有些沙哑，“案子破了，害你的人得到了惩罚。你在那边，和妈相互照顾，不用再为我担心……”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两年发生的事，说工作的艰难，说梨安的变化，说对她们的思念……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墓园里。

　　周砥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一棵松柏后，有一个模糊的熟悉身影一闪而过。

　　他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追了两步，但那身影已经消失在苍翠的树木和缭绕的雨雾之后，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是……她吗？

　　周砥站在原地，望着那空无一人的小径，久久没有动弹。

　　雨水洗过的天空湛蓝如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悲痛依旧深沉，前路依旧坎坷。

　　但那一刻，周砥冰冷的心房，似乎被那悄然出现又悄然消失的身影，注入了一缕微不可察的暖流。

　　暗礁仍在，但微光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