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08、阳谋之下

　　市委组织部的调令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梨安县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波澜迅速扩散至每一个角落。常务副县长赵建国被抽调到市发改委挂职锻炼，为期一年。消息传来，县政府内部人心浮动，各种猜测和议论甚嚣尘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干部交流。赵建国是周砥的左膀右臂，是推动县政府各项政策落地的关键执行者，尤其是在新能源产业园、老旧小区改造等一系列重点项目上，更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其调离，无异于抽走了周砥最得力的一根支柱，其意图再明显不过——削弱周砥对县政府的掌控，打乱梨安的发展节奏，甚至可能为后续进一步的人事调整铺路。

　　这是一招阳谋，堂堂正正，打着培养干部的旗号，让人无法公开反对，却精准地击中了周砥的要害。

　　赵建国本人接到通知后，第一时间来到周砥办公室，脸色凝重中带着愤懑：“县长，这……这明显是冲着你来的！我走了，这一摊子工作怎么办？尤其是产业园那边，正在节骨眼上！”

　　周砥面色平静，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建国。调令是市委的决定，我们作为党员干部，必须无条件服从组织安排。市发改委是重要部门，去挂职锻炼对你个人成长也是好事。”

　　“县长！”赵建国急了，“我不是贪图个人成长，我是放心不下县里这一大摊子事！他们这就是……”

　　“建国！”周砥打断他，语气严肃起来，“这种话，出了这个门，不要再讲。组织决定，不容置疑。你现在要做的，是抓紧时间做好工作交接，确保你分管的各项工作不断档、不出乱子。这才是对梨安最大的负责。”

　　赵建国看着周砥沉静如水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我明白了，县长。我会做好交接。只是……这一年，您这边压力就更大了。”

　　“压力什么时候小过？”周砥淡淡一笑，“放心吧，梨安的天塌不下来。你去市里，换个环境，开阔眼界，也是好事。说不定还能在市发改委帮我们梨安多争取点项目资金呢。”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缓解气氛，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未来的艰难险阻只增不减。

　　送走赵建国，周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目光深邃。对手的这一招，确实打乱了他的部署。赵建国分管的财政、发改、城建都是核心领域，短时间内很难找到能力、资历和信任度都能完全替代的人选。工作交接期的混乱和效率下降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表明市里那位领导打压他的决心丝毫没有动摇，反而因为省厅用地指标的批复而变得更加急切和狠辣。接下来，恐怕还会有更多的“阳谋”接踵而至。

　　他必须立刻行动起来，稳住局面。

　　首先是人选问题。他召集在家的副县长和主要部门负责人开了一个短会，明确在赵建国挂职期间，其分管的财政、发改工作暂时由自己直接负责，城建工作由另一位资历较老的副县长接手，其他工作分摊给其他几位副县长。同时，他从发改委和财政局各提拔了一名年富力强、熟悉业务的副职，担任临时负责人，具体处理日常事务。

　　这番安排，暂时稳住了政府运行的基本盘，但也让周砥的工作量陡然增加，不得不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具体事务中。

　　其次是人心问题。赵建国的调离，让县政府里一些原本就摇摆观望的中层干部更加谨慎，甚至有些人开始暗中活动，试图向市里某些领导靠拢。周砥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氛围的变化，他利用各种会议和调研的机会，反复强调发展大局，肯定县政府团队的工作，展现自己的信心和决心，努力凝聚共识，防止人心涣散。

　　然而，困难依然接踵而至。赵建国离开不到一周，市财政局就下发通知，要求对各县区专项债券资金使用情况进行新一轮的交叉审计，梨安县被安排与另一个县互审，而带队的正是那位与周砥不睦的市领导的心腹。

　　与此同时，市里关于新区规划的小道消息越发混乱，有传言说方案即将上报省委，重点发展市区东部，梨安的部分区域可能被划入，但更多的说法是梨安将被边缘化，主要发展资源都将集中到市区。这些传言加剧了企业的观望情绪，几个原本有意向在梨安投资的项目放缓了谈判节奏。

　　周砥感觉自己仿佛在泥沼中前行，四面八方都是无形的阻力。他白天处理繁重的政务，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检查和非议，晚上常常独自在办公室待到深夜，研究文件，思考对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但眼神却愈发锐利和坚定。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更不能退缩。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挺直脊梁。

　　他加强了对新能源产业园的督导，几乎隔天就要去工地看看，现场解决问题，给投资方和施工方吃定心丸。他亲自带队跑省里市里，协调落实各项资金和政策，哪怕遇到冷脸和推诿也毫不气馁。他更加频繁地深入基层，走访企业和农户，倾听诉求，解决实际困难，用务实的态度赢得群众的信任和支持。

　　一天晚上，周砥拖着疲惫的身躯从乡下调研回来，秘书小赵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忍不住劝道：“县长，您要注意身体啊，这样熬下去不行。”

　　周砥摆摆手，喝了一口浓茶提神：“没事，还撑得住。小赵，交给你一个任务。”

　　“您说。”

　　“你私下里，想办法了解一下，最近市里都有哪些部门或者领导，对咱们县里的工作‘特别关心’，经常下来调研或者打电话询问情况的。注意，要做得隐蔽。”周砥低声道。

　　小赵心领神会：“明白，县长。我这就去留意。”

　　周砥点点头。他要知道，除了明面上的打压，还有哪些暗地里的眼睛在盯着梨安，盯着他。

　　就在周砥艰难支撑的时候，一个意外的电话带来了些许转机。电话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张昊打来的。

　　“周县长，没打扰你吧？”张昊的语气比上次熟络了一些。

　　“没有没有，张处长请讲。”

　　“给你透个风儿，”张昊压低声音，“省里关于平湘市新区规划的讨论，最近有点新变化。赵副省长在一次小范围会议上，又强调了产城融合和长远发展的重要性，还特意提到了要支持有条件的重点县区发挥比较优势，不能搞一刀切。我感觉，这对你们梨安可能是个利好。”

　　周砥精神一振：“谢谢张处长！这个消息太重要了！”

　　“也别高兴太早，只是讨论方向，最终方案还没定。而且市里的阻力肯定不小。”张昊提醒道，“不过，你们那个新能源产业园，如果能在省里挂上号，做出点示范效应，那分量就不一样了。”

　　挂断电话，周砥沉思起来。张昊的信息证实了省里高层确实存在支持产城融合的声音，而且似乎影响力不小。如果能趁势将梨安产业园打造成一个省级的示范项目，或许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抵消市里的负面影响，甚至扭转局面。

　　但这需要契机，需要省里更有力的认可和支持。

　　他想起沈清荷。她如今是省纪委第七监察室的主任，虽然不直接分管经济工作，但身处要害部门，信息灵通，或许能提供一些建议或渠道。

　　他拿起加密电话，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拨出去。她刚刚晋升，位置敏感，自己不能总是给她添麻烦。况且，经济工作并非她的主业。

　　他决定自己先想办法。他让办公室立刻整理新能源产业园的最新进展、特色亮点和对区域发展的预期效益，形成一份详实的汇报材料，准备寻找机会直接向省发改委或者分管副省长的办公室汇报。

　　然而，没等他将材料送出去，又一个打击接踵而至。

　　市审计局对梨安县专项债券资金的交叉审计结束了，审计报告虽然肯定了大方向没有问题，但却鸡蛋里挑骨头般地指出了十几处所谓的“管理不规范”、“资金效益未达预期”的问题，并建议市财政局对梨安县后续的专项债券申请“加强审核和监管”。

　　报告被迅速呈报给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

　　很快，周砥就接到了市财政局长的电话，语气委婉但意思明确：鉴于审计发现的问题，梨安县今年申报的两个重点民生项目的专项债券资金暂时不予安排，需“进一步优化方案和完善手续”。

　　放下电话，周砥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哐当作响！

　　欺人太甚！这分明是借题发挥，卡住梨安发展的血脉！那两个民生项目关乎数千百姓的切身利益，也是他今年重点推动的工程！

　　愤怒之后，是深深的无力感。对手利用规则和权力，步步紧逼，让他寸步难行。

　　就在这时，加密通讯设备震动了一下。是沈清荷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专项债券之事已知。勿躁，静待。”

　　周砥看着这七个字，狂躁的心绪竟然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她知道了？她让他静待？难道……省纪委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或者，她另有安排？

　　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这条简短的信息，仿佛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让他重新燃起了斗志。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电话，打给县财政局长：“审计指出的问题，照单全收，成立专班，立刻整改，用最快的速度把优化后的方案和手续报到市里去！同时，准备好所有原始凭证和说明材料，他们要审核，我们就给他们审个明明白白！”

　　阳谋之下，唯有以更强的韧性和更扎实的工作，方能破局。

　　周砥握紧了拳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梨安的夜色，深沉而广阔，仿佛能吞噬一切，又仿佛孕育着新的希望。

　　他知道，这场较量，还远未结束。他必须比对手更有耐心，更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