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09、静水流涤

　　沈清荷信息里那句“勿躁，静待”，像一剂清凉散，暂时压下了周砥心头的焦灼之火。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执着于立刻向市财政局申诉或辩解，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审计指出问题的整改中。

　　他亲自挂帅，成立了由县纪委、审计局、财政局、发改委联合组成的整改工作专班，对照市审计报告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无论大小，逐一核实，深挖根源，制定详尽的整改措施清单，明确责任单位和完成时限。他要求，整改不能流于形式，必须见到实效，必须经得起任何形式的复查。

　　那段时间，县政府大楼灯火通明成了常态。相关部门的干部们被这位年轻县长近乎苛刻的认真劲头逼得叫苦不迭，却又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们能感受到周砥平静表面下压抑的怒火和决心，那是一种不认输、不服软的倔强。

　　整改报告和周砥亲笔签署的情况说明，以最快的速度、最严谨的姿态报送到了市财政局和审计局。报告中不仅逐条回应了审计质疑，附上了详实的佐证材料，还深刻剖析了问题产生的根源，提出了完善内控、强化监督的长效机制。

　　报告送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市财政局那边没有任何反馈，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沉默地搁置着。那两个被卡住资金的民生项目，依旧处于停滞状态。

　　这种沉默，比直接的驳斥更让人难受。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冷处理，仿佛在说：任凭你如何折腾，主动权始终在我手里。

　　周砥没有再去催问。他知道，对方的目的就是拖延和消耗，他越着急，对方越得意。他选择了沈清荷建议的方式——静待。但他并非消极等待，而是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继续扎扎实实地推进其他力所能及的工作。

　　他更加频繁地深入基层，特别是那两个被卡住资金的项目涉及的乡镇和社区。他召开群众座谈会，坦诚告知项目遇到的暂时困难，详细解释项目的规划和意义，听取大家的意见和建议，并承诺一定会千方百计推动项目早日开工。他的坦诚和务实，反而赢得了群众的理解和支持，甚至有不少群众自发联名写信给市里，要求尽快落实项目资金。

　　与此同时，他加大了对新能源产业园的推进力度。省厅的用地指标批复如同一把尚方宝剑，让他有了充足的底气。他与昭信创投紧密合作，加快基础设施建设和招商引资步伐。一家国内知名的电池生产企业正式签约入驻，成为了产业园的第一个标杆性项目，带来了显著的集聚效应。

　　梨安县的经济数据，在周砥的苦苦支撑下，竟然逆势上扬，保持了不错的增长势头。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因资金被卡而带来的压力，也让市里某些想看笑话的人感到意外和失望。

　　就在这看似僵持的阶段，一天下午，周砥突然接到了市府办的通知：分管财政的副市长第二天将带队到梨安县调研专项债券资金使用情况及重点项目进展。

　　通知来得突然，意图不明。是来看整改成效？还是来挑刺施压？

　　周砥不敢怠慢，立刻部署接待和汇报准备工作。他要求各部门如实汇报情况，不夸大成绩，不隐瞒问题，尤其要重点展示审计整改的成效和长效机制建设。

　　第二天，副市长一行准时抵达。带队的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高鹏，一位以严谨务实着称的领导，平时与周砥并无太多交集，但也无明显过节。调研组的成员包括市财政局、审计局、发改委的负责人，阵容强大。

　　周砥陪同调研，全程表现得体，汇报工作数据翔实，思路清晰。高鹏副市长听得十分仔细，不时提问，问题都切中要害，显示出对业务的了熟于心。

　　在查看审计整改材料时，高鹏副市长看得格外认真，还随机抽检了几份原始凭证和整改说明。负责对接的县财政局长紧张得额头冒汗，但好在准备工作充分，应对还算从容。

　　调研结束后召开的座谈会上，高鹏副市长做了总结讲话。他首先肯定了梨安县近年来经济社会发展取得的成绩，特别是新能源产业园的快速推进和招商引资的成效。对于审计整改工作，他也给予了认可，认为梨安县委县政府态度端正，整改措施有力，成效初步显现。

　　然而，话锋一转，他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审计指出的问题，也暴露出我们在项目精细化管理、资金使用效益最大化方面还存在短板和不足。专项债券资金是宝贵的资源，必须用在刀刃上，必须产生实实在在的效益。梨安县申报的那两个民生项目，初衷是好的，但方案确实还有优化空间，资金测算也不够精准。市财政局要求进一步审核，是从对人民负责、对资金负责的角度出发，是必要的。”

　　他看了一眼周砥，继续说道：“当然，市里也会充分考虑梨安的实际困难和发展需要。对于条件成熟、效益明显的项目，该支持的还是要支持。希望梨安县继续完善方案，加强与市里的沟通汇报。”

　　这番讲话，四平八稳，既肯定了成绩，也指出了问题，既表达了原则，也留下了活口。听起来无可指摘，但核心问题——资金何时到位——依旧没有明确说法。

　　周砥代表县委县政府做了表态发言，表示完全接受高市长的指导意见，将继续狠抓整改落实，优化项目方案，积极与市里沟通对接。

　　送走调研组，周砥的心情并未轻松多少。高鹏副市长的到来，更像是一次施压后的安抚和试探，而非解决问题的契机。那两个项目的资金，依然悬在半空。

　　但他也敏锐地察觉到，高鹏副市长似乎并不完全认同那种一味卡压的做法，言语中还是留有余地的。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信号。

　　晚上，周砥独自在办公室消化白天的调研情况。加密通讯设备亮了，是沈清荷。

　　“调研情况如何？”她问得直接。

　　周砥将高鹏副市长的讲话要点和自己的判断简要回复过去。

　　过了一会儿，沈清荷回复：“高鹏此人，相对务实，与那位并非同一阵营，但亦需谨慎接触。资金之事，恐需更高层面或更契机方能解决。近日或有变数，留意省财政厅动态。”

　　省财政厅动态？周砥心中一动。沈清荷似乎话里有话。

　　果然，两天后，省财政厅突然下发了一个通知：为加强对全省专项债券项目储备和管理，切实发挥债券资金效益，决定选派工作组赴各市开展专项债券项目库建设和资金使用情况调研督导。带队的是省财政厅债务处处长，而调研的第一站，就是平湘市。

　　通知要求，平湘市要选择一到两个专项债券工作有亮点、但也有代表性的县区作为实地调研点。

　　消息传到市里，立刻引起了一番暗中的较量。市财政局那边自然希望选择工作扎实、问题少的县区，以免被省里抓住把柄。但省厅调研组的意见似乎很坚决，要求必须看到真实情况，包括存在的问题和整改 efforts。

　　就在市里为此争论不下时，周砥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省财政厅债务处的一位副处长打来的，语气客气：“周县长吗？我是省厅债务处的小李。我们处长让我提前跟您沟通一下，这次调研，厅里初步考虑可能会将梨安县作为一个备选调研点，想听听您的意见，看看是否方便？”

　　周砥瞬间明白了沈清荷所说的“留意省财政厅动态”和“或有变数”的含义！这绝非偶然！很可能是她在背后通过某种方式，将梨安的情况和遇到的困难，巧妙地传递到了省财政厅，甚至可能引起了分管省领导的关注！

　　他强压激动，立刻表态：“方便！绝对方便！我们梨安县热烈欢迎省厅领导前来调研指导！我们一定如实汇报情况，无论是成绩还是不足，尤其是我们在审计整改和项目优化方面做的工作和遇到的实际困难！”

　　“好的，周县长，您的态度很重要。我们会综合考量。请提前做好准备。”对方客气地挂了电话。

　　周砥握着话筒，心脏砰砰直跳。机会！这或许是一个打破僵局的绝佳机会！如果能直接向省财政厅调研组展示梨安的扎实工作和真实困境，就有可能绕过市里的阻挠，甚至可能引起省里对不合理压制的干预！

　　他立刻行动起来，亲自部署迎接省厅调研的准备工作。这一次，他要求更加细致、更加全面，不仅要展示成绩，更要客观反映问题，尤其是那两个被卡住的民生项目的紧迫性和社会效益，以及优化后的方案是如何的切实可行。

　　然而，就在省厅调研组抵达平湘市的前一天晚上，周砥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经过处理的低沉声音：

　　“周县长，省厅的调研是盘死棋，别白费力气了。有些人不想让你说话，更不想让省厅听到真话。聪明的话，就老老实实配合，大家面子上都好看。否则，下次就不是卡资金那么简单了。”

　　电话戛然而止。

　　周砥握着手机，站在冰冷的夜色中，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威胁？又是威胁！

　　这些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吗？

　　他们越是害怕，越是证明自己走对了路！

　　静水流深，暗潮汹涌。省厅调研，注定不会平静。

　　周砥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这场硬仗，他必须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