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32、考察组来临

　　匿名电话的警告像一根刺，扎在周砥心头。他不动声色，甚至没有将这个消息立刻告知沈清荷，只是将警惕性提到了最高。他照常工作，主持县政府常务会议，部署防汛抗旱，推进新城项目，一切井然有序，仿佛波澜不惊。

　　但暗地里的准备工作早已启动。他让王浩以加强日常安保为由， subtly 调整了县政府大院及周边区域的监控布防，尤其注意记录陌生车辆和面孔。同时，他要求县委办和县政府办重新梳理了近三年的工作总结、重点项目台账以及主要经济指标数据，确保任何被问及的情况都能第一时间提供准确、详实的材料。

　　几天后，市委组织部的正式通知下发：省委组织部干部考察组将于近日赴梨安县，对县领导班子进行例行年度考核，并开展干部工作调研。通知措辞平常，但敏感的人都清楚，在县委书记即将更替的节骨眼上，这次“例行考核”绝不寻常。

　　考察组由省委组织部干部五处副处长带队，成员包括组织部的干部和从其他部门抽调的专家。带队的那位副处长姓吴，四十多岁年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文沉稳，话不多，但眼神锐利。

　　考察组抵达梨安后，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进入工作程序。召开了全县领导干部大会，进行了民主测评和推荐，随后便是密集的个别谈话。谈话范围不仅限于县领导，还扩展到部分乡镇、部委办局的主要负责人，以及一些老干部、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

　　气氛悄然变得紧张起来。县政府大楼里，往日略显喧闹的走廊安静了许多，每个人走路都似乎放轻了脚步，被叫去谈话的人更是神情严肃。

　　周砥作为县长，自然是重点谈话对象。他与吴副处长的谈话安排在小会议室，持续了近一个小时。吴副处长的问题很有水平，既涵盖梨安整体发展、班子运行、党的建设等宏观层面，也细致问到具体工作的推进、遇到的困难以及个人的思考。

　　周砥沉着应对，立足县情，侃侃而谈，既全面展示了梨安近年来的发展成就，特别是东部新城的从无到有和巨大潜力，也不回避当前存在的挑战和短板，比如市级统筹后效率问题、乡村振兴的产业基础薄弱环节等。谈到个人，他突出班子的团结协作，强调书记□□的领导和支持，对自己的工作则侧重于执行和落实，言辞恳切，态度谦逊。

　　吴副处长听得认真，记录仔细，偶尔插话追问一两个细节，但始终面无表情，让人难以揣测其真实想法。

　　谈话结束时，吴副处长合上笔记本，像是随口问了一句：“周县长年轻有为，思路清晰，干劲也足。有没有考虑过更重的担子？比如，主持一个地方全面的工作？”

　　这个问题极其敏感，看似机会，实则陷阱。周砥心中警铃微作，面色却依旧平静：“感谢组织培养和信任。我个人坚决服从组织安排，无论在什么岗位，都会尽全力履行职责。目前我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和李书记以及其他班子成员一起，把梨安现有的发展规划落实好，把老百姓期盼的事情一件件办好。”

　　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服从和担当，又毫无急切争权之态。吴副处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谈话结束后，周砥回到办公室，细细回味刚才的每一个问题和自己的每一句回答，确认没有疏漏，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他知道，真正的较量，往往在谈话之外。

　　果然，随后几天，一些微妙的消息陆续反馈到他这里。

　　有相熟的科局长在谈话后悄悄告诉他，考察组似乎对新城建设的决策过程、资金使用效率特别感兴趣，问得很细。还有一位人大代表私下说，考察组的人问他，周县长工作作风是不是比较强势，会不会听不进不同意见。甚至有一位退休的老干部被问及，周砥在处理历史遗留问题和群众上访时，是否真正做到了以人为本。

　　这些问题，看似中性，但其指向性，周砥心知肚明。这绝非一次简单的例行考核，而是带着特定目的而来的精准考察，或者说，是有人希望通过考察组之口，发现或放大他周砥的某些“问题”。

　　沈清荷也从省里打来电话，语气带着一丝担忧：“我侧面了解了一下，这个吴副处长背景比较复杂，与省里某位领导走得近，而那位领导，据说和陈浩市长有些渊源。这次考察，水可能有点深。你一定要小心应对，尤其是生活作风、经济问题等方面，绝对不能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周砥心中一凛，道：“放心，我这边一切正常。身正不怕影子斜。”

　　话虽如此，他还是更加谨慎。下班准时回家，谢绝一切不必要的应酬，连以往偶尔会去的基层调研点，也暂时减少了频率，以免被解读为“搞小动作”、“拉票”。

　　考察组的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梨安的官场却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有人暗自欣喜，觉得周砥可能要遇到麻烦了；有人为他捏一把汗；更多的人则选择观望，谨言慎行。

　　赵建国在此期间表现得异常活跃，频繁往考察组驻地跑，汇报工作“积极主动”，对周砥也显得格外“尊重”和“配合”。周砥冷眼旁观，不置可否。

　　一天晚上，周砥正在家里看书，加密手机突然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小心账目，尤其是新城促进会的专项资金。”

　　周砥瞳孔骤缩！新城促进会是为了推动新城建设而成立的协调服务机构，掌握着一部分来自企业和社会的捐赠资金，用于项目前期扶持和奖励，其账目相对独立，管理上确实可能存在不够规范的地方。如果有人在这里面做文章，确实会很麻烦。

　　他立刻打电话给王浩，指令立刻暗中封存促进会所有账目凭证，并安排绝对可靠的审计人员待命，但没有他的直接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触账目，也不准进行任何正式或非正式的审计活动。

　　他判断，如果有人要动手，很可能就在考察组离开前后，制造一个“突然发现重大问题”的效应。

　　第二天，考察组的谈话接近尾声。吴副处长提出，要实地看一看东部新城的几个代表性项目。周砥和□□亲自陪同。

　　考察组看得仔细，问得也专业。在一处新落成的科技创新园区，吴副处长对园区引进的高新技术企业很感兴趣，和周砥交流了不少关于产业政策、人才引进的话题。周砥对答如流，情况掌握得非常透彻。

　　就在这时，园区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只见十几个人拉着白底黑字的横幅，情绪激动地想要冲进来，被保安人员奋力拦住。横幅上写着：“无良企业拖欠血汗钱！”“政府管不管？”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书记脸色顿时难看。周砥眉头紧锁，对吴副处长道：“吴处长，不好意思，我去处理一下。”

　　他大步走向门口，王浩立刻带人跟上。周砥没有让保安强行驱赶，而是走到那群民工面前，大声道：“乡亲们，我是县长周砥！有什么问题，派一两个代表过来，心平气和地说清楚！拉横幅解决不了问题，堵门更是违法行为！”

　　他的声音洪亮沉稳，自带一股威严。民工们安静了一些，一个工头模样的中年人走上前，激动地说：“周县长，我们是给园区里那家‘迅捷科技’厂区做内部装修的，干完活都快两个月了，包工头拿钱跑了，公司说没跟我们直接签合同，不管！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周砥立刻转头问园区负责人：“迅捷科技负责人呢？马上叫过来！”

　　很快，企业负责人急匆匆跑来，也是一脸委屈：“县长，我们工程款是按合同付给那个包工头的公司了，谁知道他层层转包还拖欠工资……”

　　周砥打断他，厉声道：“我不管你们合同怎么签的！工人是在你的厂区干活，拿不到工钱，你企业就有责任协调解决！立刻核实情况，今天下班前，必须给我一个解决方案！园区管委会牵头，劳动监察大队介入，如果涉嫌恶意欠薪，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他处理得快速果断，毫不拖泥带水。随即又对民工们说：“大家先散开，相信政府会依法处理。留下代表，配合调查。如果今天得不到解决，你们直接去县政府找我！”

　　民工们见县长态度明确，语气坚决，情绪逐渐平稳下来，慢慢散去了。

　　周砥这才转身，对一直默默观察的吴副处长歉意道：“吴处长，实在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是我们工作不细致，管理有漏洞。”

　　吴副处长推了推眼镜，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说：“突发事件，难免。周县长处理得很果断，也很好体现了以人为本的原则。不过，招商引资过程中，如何加强监管，保障劳动者权益，避免类似问题，确实值得深思。”

　　“处长批评得是，我们一定深刻反思，全面排查整改。”周砥态度诚恳。

　　这个小插曲似乎很快过去了。但周砥心里清楚，这绝不仅仅是偶然事件。时机、地点都太巧了。这背后，恐怕也少不了某些人的影子。对方的目的，或许只是想给考察组留下一个“梨安管理存在漏洞”、“周砥治下并非完美”的印象。

　　考察工作终于接近尾声。考察组离开前夜，周砥接到通知，吴副处长要与他进行最后一次单独沟通。

　　这次沟通时间不长。吴副处长主要反馈了考察的总体印象，对梨安的工作和周砥个人的表现给予了总体肯定，但也委婉地提到了几点希望：一是进一步加强班子沟通协作，二是注意工作方式方法，调动各方面积极性，三是要更加注重发展的平衡性和可持续性。

　　都是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意见，但周砥听得明白，这其中隐含的敲打意味。

　　送走考察组，梨安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周砥知道，关于他仕途走向的评判，此刻正在某个层面紧张地进行。考察组的报告将会起到关键作用，而那份报告里，会如何呈现这次考察的所见所闻，尤其是那些“小插曲”和“委婉希望”，将决定性的因素。

　　他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渐渐散去的人群。风雨欲来，而他已经闻到了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味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他拿起电话，打给审计局长：“可以开始了，对新城促进会的账目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内部审计，要快，要准，要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