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阶》王胤陟

231、暗流涌动

　　市东部新城发展协调领导小组的成立，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梨安县乃至平湘市的官场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明面上，这是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东部新城建设、加强市级统筹的积极信号；暗地里，却预示着新一轮权力与资源分配博弈的开始。

　　领导小组第一次全体会议在市发改委会议室召开。市长陈浩亲自主持，几位副组长和成员单位一把手悉数到场。周砥和梨安县县委书记□□（一位资历较老、即将到点的老书记）作为成员参会。

　　会议气氛严肃而正式。陈浩首先强调了领导小组的重要性，明确了“市级统筹、县域主体、市场运作、高质量发展”的原则，但话语间不断强化“全市一盘棋”和“市级资源整合”的概念。随后，市发改委主任汇报了领导小组办公室拟定的工作规则和近期工作要点。

　　周砥凝神细听。工作规则中，项目审批、资金拨付、重大政策制定的流程都发生了微妙变化，许多原本属于县级权限的事项， now 都需要报领导小组办公室备案或审核，部分关键环节甚至需要领导小组会议审议。办公室设在市发改委，意味着日常协调和初步审核的权力实质上集中到了市一级。

　　轮到讨论时，周砥斟酌着开口：“陈市长，各位领导，市委市政府成立领导小组，是对梨安新城的巨大支持，我们坚决拥护。为了更好发挥县域主体作用，提高效率，是否可以考虑将办公室的部分协调职能前移到梨安，或者建立更快捷的联合审批通道？有些项目时效性很强……”

　　他的话还没说完，市发改委主任就笑着打断：“周县长放心，办公室一定会提高效率，全力做好服务。但有些规矩还是要的，市级统筹不是虚的，必须要有抓手嘛。再说，这也是为了帮你们县里把关，避免风险，集中力量办大事。”

　　另一位分管城建的副市长也附和道：“是啊，周砥同志，新城建设现在规模大了，影响也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小打小闹，要有更高的视野和格局。市里加强管理，也是帮你们提升水平。”

　　周砥心下明了，这是要收权了。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县委书记□□，老书记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切与己无关，显然不想在这个时候多言。

　　陈浩最后总结，基本采纳了发改委的方案，只是稍微补充了一句：“要充分尊重梨安县的意见和建议，建立畅通的沟通机制。”但这句补充，在已经成型的规则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散会后，周砥心情沉重。李书记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小周啊，市里要统筹，就让他们统筹去嘛。我们干好具体活就行，多请示汇报，总没错。”语气中透着几分明哲保身的世故。

　　周砥点点头，没说什么。他知道，这位老书记平稳着陆在即，不愿多事，但自己不一样，新城倾注了他太多心血，更是梨安未来的希望，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变成市里各个部门、各种势力角力的舞台，而丧失发展的活力和效率。

　　回到县里，周砥立刻召集相关部门开会，传达领导小组会议精神，研究应对之策。他强调：“市里的统筹我们要服从，但梨安作为建设主体，责任一点没减轻，甚至更重了。我们要更加积极主动，把基础工作做得更扎实，方案论证更充分，数据更精准。以后上报的材料，必须精益求精，经得起任何质疑。同时，要主动加强和领导小组办公室，特别是市发改委相关处室的沟通汇报，争取理解和支持。”

　　此后一段时间，周砥投入了大量精力在研究新规则、适应新流程上。他亲自带队，频繁往返于梨安和市发改委之间，汇报工作，沟通情况，据理力争。这个过程消耗了他极大的心神，也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的处境，以及权力上收后带来的效率迟滞。

　　一些原本推进顺利的项目，因为多了市级审核环节，进度明显慢了下来。有些市局处室的官员，打着“规范管理”、“严格把关”的旗号，提出各种细节问题，甚至有些吹毛求疵。周砥清楚，这其中有些是程序必然，有些则可能是新环境下某些人下意识摆弄权力、或是受了某些暗示而有意设置的障碍。

　　沈清荷周末回家，看到丈夫眉宇间的疲惫，忍不住心疼：“这样太累了。要不要让我爸……”

　　“不行。”周砥打断她，态度坚决，“沈叔叔退休了，不能总是打扰他。而且，这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不能遇到困难就想着走捷径。放心吧，我还扛得住。”

　　他顿了顿，又道：“这也是一个观察和历练的过程。看清哪些人是真想干事，哪些人是逢场作戏，哪些人又在暗中掣肘。”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具体的事。新城重点引进的一个高端装备制造项目，在办理一项关键许可证时，被市里某个部门以“材料不全，需补充论证”为由卡住了。县里负责此事的干部跑了几次都无果，对方态度客气但原则性极强。

　　周砥亲自打电话过去沟通，对方处长依旧打着官腔：“周县长，不是我们故意为难，实在是规定如此，也是为了对项目负责嘛。你们再完善一下材料，我们一定加快办理。”

　　周砥放下电话，脸色沉静。他让手下把全部材料送过来，连夜仔细审阅，发现所谓的“材料不全”根本就是借口，各项要件齐备，论证也充分。他判断，这要么是纯粹的官僚作风，要么就是有人想借此递话，或者试探他周砥的反应。

　　第二天，周砥没有再去电话催促，而是让办公室正式行文，将该项目全部申报材料、前期各级批复文件、以及该许可证办理过程的详细纪要和县里的意见，一式两份，一份报送领导小组办公室，一份直接报送陈浩市长秘书室。报送文件的措辞严谨客观，只是陈述过程，请求市里协调加快推进，以保障重点项目按时落地。

　　同时，他让县招商局负责人“无意中”向投资方透露了项目因市里审批原因可能延迟的情况。投资方很快将关切电话打到了市招商局。

　　几天后，陈浩市长在一次小型会议上提到了此事，批评了某些部门的官僚作风，要求优化流程，提高效率。那个卡壳的许可证很快顺利办了下来。

　　这件事，周砥处理得有理有节有度，既没有硬顶，也没有屈服，而是利用规则和渠道，巧妙地施加了压力，化解了难题。但也让他更加清醒，未来的工作中，这类博弈恐怕不会少。

　　周末，沈官清叫周砥和沈清荷回家吃饭。饭桌上，老爷子看似随意地问起新城的情况。周砥简要说了说最近的困难和那次许可证事件。

　　沈官清听完，慢悠悠地呷了口酒，道：“陈浩年轻，有魄力，想干事，但也急于出成绩，树立权威。加强统筹本身没错，但下面具体干活的人，如果只会唯上唯文件，不敢担当，那就容易变成一管就死、一放就乱。你上次的处理方式就很好，不卑不亢，用事实说话，用规则反制。以后啊，要多研究政策，把规矩吃透，这样才能在规则范围内找到发力点，保护好梨安的利益。”

　　老爷子的话，让周砥豁然开朗。接下来的日子，他更加注重对上级政策和规章制度的研究，同时也在县里大力倡导学习研究之风，要求各部门都成为“政策通”、“业务精”，提高与上级部门沟通协调的专业能力和底气。

　　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因为市里的统筹而放松对新城建设的管理和要求，反而抓得更细更实。工程质量、安全生产、投资强度、环保标准，每一项他都亲自过问，定期督查。他要确保，无论上面如何博弈，梨安新城的建设质量和发展方向不能出任何偏差。

　　他知道，这才是他最大的底气所在。只有把实事干得漂亮，把发展的成果实实在在地展现出来，才能在复杂的博弈中站稳脚跟，赢得主动。

　　然而，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关于县委书记□□即将调离或退休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凶，市里关于接任人选的各种猜测也开始浮现。周砥作为县长，政绩突出，年富力强，自然是热门人选之一。但也有传闻说，市里某些领导认为他过于强势，需要派一个更“成熟”、更能“领会市里意图”的干部来主持梨安大局。

　　一天晚上，周砥又接到了那个神秘的匿名电话，这次对方只说了一句简短的话：“有人不想让你接书记，正在活动，小心省里来的考察组。”

　　电话随即挂断。

　　周砥握着手机，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如鹰。

　　省里考察组？又是考察组。看来，一场围绕梨安县委书记位置的争夺战，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而这次的战场，可能更加隐蔽，也更加凶险。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泥阶攀登，从无坦途。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迎难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