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的异常》冰凌虎

2、第 2 章

　　晚上十一点的大堂已经没什么客人了，我趴在前台的大理石台面上，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时间发呆。中央空调的风有点凉，吹得人胳膊上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喂——”

　　一声清亮的招呼把我从愣神里拽了出来。我抬头就看见林姐站在柜台外，双手插在黑色工装裤的口袋里，中性款的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有点磨损的电子表。她比我大不了三岁，说是大堂经理，平时跟我们这些前台、服务生勾肩搭背惯了，半点架子没有。

　　“想什么呢？魂都快飞了。”她挑了挑眉，指尖敲了敲柜台，“这两天总见你对着空气出神，怎么，被附近工地那事儿吓着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酒店斜对过那个吵了大半年的工地，前几天确实突然没了动静。之前我每天上下班经过，总被钻机的轰鸣声吵得头疼，这两天突然安静下来，我居然没太在意原因。

　　“没啊，”我直起身揉了揉脖子，“就是有点累。”

　　这话不算撒谎。从昨天早上起来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像是没睡够，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胸口，具体哪儿不舒服，自己也说不上来。今天中班从下午五点站到现在，太阳穴一直隐隐发涨。

　　林姐显然不信，她往旁边的转椅上一坐，转了半圈正对着我：“得了吧，你这状态叫累？上周连值三个夜班都没见你蔫成这样。说真的，文翰，你这两天怪得很。”

　　她说话时眼神直愣愣的，带着点探究，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冒犯。我跟她共事快半年，知道她就是这性子，藏不住话，但也从不多嘴。

　　“真没事，”我笑了笑，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可能天气原因吧。”

　　她撇撇嘴，没再追问，话头一转：“对了，你哥今天怎么没来？”

　　提到赵江遗，我心里动了一下。他昨天下午突然跟我说要请两天假，没说原因，只是眼神比平时更沉了点。我没多问，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想说的事不用问，不想说的，问了也白搭。

　　“他说有点事，请假了。”我拧开瓶盖喝了口温水，喉咙里的干涩稍微缓解了点。

　　“请假？”林姐倒是意外地挑了下眉，“他这一年可是全勤标兵，迟到都没有过。”

　　“可能真是有事吧。”我含糊地应着。其实我隐约觉得他请假跟我这两天的不舒服有点关系，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按下不提。

　　她“哦”了一声，没再追问，低头看了眼手表：“行吧，我下班了。对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眼神亮了亮：“明天是你生日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要不是她提醒，我自己都忘了。从小到大除了叔叔偶尔记着，我几乎没过过生日。

　　“嗯，是啊。”

　　“没什么安排？”她身子往前倾了倾，语气里带着点“果然如此”的了然，“我就知道你这人没劲，过生日都懒得折腾。”

　　我无奈地笑了笑：“过不过都一样。”

　　“那可不行。”她直起身拍了下手，工装裤的口袋被拍得啪响，“明天你上班的时候过吧，我带个蛋糕过来，叫上你哥一起。反正他后天也该上班了，正好凑齐。”

　　她这话说得干脆，完全没给我反驳的余地。我看着她眼里的兴致，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行啊。”

　　“这才对嘛。”她满意地笑了，抬手看了眼表，“走了，你也早点下班。中班结束都快十二点了，回去路上注意点。”

　　“知道了。”

　　她转身往员工通道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冲我摆了摆手，脚步轻快地消失在拐角。我就这样继续在前台无聊的等待着，大堂里的自动门还在偶尔滑开，带进来一点街面的噪音。

　　直到墙上的挂钟跳过0点15分时，玻璃门终于“唰”地滑开，阿哲抱着保温杯晃了进来，头发睡得有点翘。

　　“文翰，抱歉来晚了，楼下便利店排队结账排了十分钟。”他把保温杯往柜台上一放，拉开椅子坐下，指尖飞快地在键盘上敲了敲，“刚看系统，后半夜没什么预约，估计能摸会儿鱼。”

　　我正把值班记录往文件夹里塞，闻言抬了抬眉：“摸鱼也别忘了锁好贵重物品柜，昨天夜班少了支备用房卡，经理今早脸都绿了。”

　　“放心，忘不了。”阿哲冲我挤挤眼，拧开保温杯喝了口，“对了，你上次说的那家烧烤摊还开着吗？我刚路过好像没看见烟火，还以为收摊了。”

　　“开着呢，老板今晚在里面烤，没支外面的摊子。”我把外套搭在臂弯，拿起手机往门口走，“要带点什么不？我刚好顺路。”

　　“不了不了，减肥呢。”阿哲摆摆手，又补了句，“快走吧，看你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回去赶紧睡。”

　　“走了。”我扬了扬手，拉开玻璃门出去，夜风扑面而来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便利店的冷光、火锅店的暖黄、写字楼亮着的零星窗口，把夜空染成了模糊的橘色。我把外套往身上拢了拢，刚走出旋转门，手机就在口袋里震了震，还以为是我哥他回了消息，掏出来看却只是条外卖推送。

　　想了想，还是点开和他的对话框。屏幕上还停留在昨天下午的记录，我问他请假要去哪，他只回了个“晚点说”。现在重新输入：“下班了，你回来没？要不要带点夜宵？”发送键按下去，消息旁边很快跳出个灰色的圆圈，转了两圈就停住了——未读。

　　“估计是睡了。”我小声嘀咕了一句，把手机揣回兜里。他这人作息比钟表还准，以前在学校时就算熬夜刷题，十二点前也准会躺到床上。

　　况且…他从以前开始就经常不看手机，有时候消息能堆到第二天才回。

　　说不定真是在处理事情，没功夫搭理我。

　　往前走了百十米，街角那家烧烤摊的烟火气就飘了过来。红色的遮阳棚下支着四个锈迹斑斑的铁桌，穿深蓝色围裙的老板正弯腰翻着烤架上的筋串，油星溅在炭火上，滋滋地冒白烟。老板娘则在旁边的小桌子上算钱，见我过来，抬头笑了笑：“今天下班早啊？”

　　“嗯，中班。”我走到烤架前，“还是老样子，二十串筋，五串腰子，多放点辣。”

　　老板应了声好，麻利地抓起签子往烤架上摆。这家店开了多少年没人知道，反正我来酒店上班的第一天就见着了。夫妻俩看着五十出头，话不多，但记性好，我来第三次就记住了我爱吃重口点、总是要加麻加辣，而我哥他却不怎么能吃辣。

　　“今天你哥没来？”老板一边刷油一边问。他嗓门有点哑，像常年被烟火熏的。

　　“他请假了，”我往旁边挪了挪，避开飘过来的烟，“打包带回去。”

　　“行。”他没再多问，翻串的动作没停。

　　我闲着没事，抬头往他们住的二楼看了一眼。老式居民楼的阳台没封，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栏杆上摆着几盆快蔫了的绿萝。就在阳台正中间，站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背对着街道，肩膀窄窄的，看身形也就二十出头。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没什么感觉。就像看到路边的路灯、天上的月亮一样自然。刚来这附近上班的第一个月，我每天路过都能看见他，有时候站着，有时候蹲在地上不知道摆弄什么，反正总是在阳台上。

　　那会儿我还跟林姐聊起过这家烧烤店，说老板手艺好。林姐当时正啃着苹果，含糊不清地说：“老两口不容易，儿子前几年没了，就靠这摊子过活。”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没接话。后来再看阳台上的白影子，就大概猜到了来历。

　　这种事在大城市里其实挺常见的。离开老家那个小县城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东西”都跟王大爷、煎饼大叔似的，重复着生前的琐事。有的就只是在一个地方待着，一动不动，像件被遗忘的旧家具。

　　小时候在县城里，看见的都是熟面孔。就算是不认识的，问一句街坊邻居也能说个大概。

　　那时候我只觉得烦，总担心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根本没心思去想他们的故事。

　　来城里之后就不一样了。谁也不认识谁，看见个白影子，连他们生前住哪、叫什么都不知道。一开始是好奇，后来慢慢成了习惯。比如写字楼门口总坐着个穿西装的老头，我猜他以前可能是公司老板；公园长椅上常躺着个老太太，怀里总像抱着什么，说不定是以前常带孙子出来玩。

　　我从没跟人说过这些猜测，就像藏了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游戏。看见一个，就在心里编个小故事，猜对猜错都无所谓，反正也没人验证。

　　“好了，拿好。”老板把烤串装进塑料袋，又套了一层，递过来。

　　我接过来，付了钱。老板娘把找零递给我，笑着说：“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谢婶儿。”我拎着袋子转身要走，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阳台。

　　这次，那个白影子转过来了。

　　距离有点远，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好像在往我这边看。按理说这没什么，我见过的“东西”里，盯着我看的也不少，但大多是没焦点的，就像在看空气。可这个不一样，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带着点……说不清的味道，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我心里莫名有点发紧，皱了皱眉。按理说不应该啊，这么多年了，我跟这些“东西”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看不见我，我碰不着他们，就像活在两个重叠又分开的世界里。

　　“怎么了？”老板娘注意到我的表情，抬头问了一句。

　　“没事。”我摇摇头，拎着袋子快步往前走。身后的烟火气和喧闹声渐渐远了，手里的烤串还烫着，塑料袋被焐得发热。

　　我掏出手机刷着，想转移注意力。朋友圈里没什么新鲜事，同事晒了猫，老家的同学发了孩子的照片，一条一条往下滑，手指有点僵硬。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对视导致我胡思乱想，总感觉这两天“东西”好像是多了点。

　　早上上班时，在地铁站看见个穿校服的小姑娘，背着书包在站台上来回走，走得很急，像是赶时间。我盯着她看了两站地，她就一直走，没停过。

　　以前平均几天也就见着一两个，这两天有时候一天能撞见四五个。说不清是为什么，就像天气突然变了，空气里多了点别的味道。

　　手机在手里震了震，我以为是我哥终于回消息了，赶紧点开看。还是未读。

　　“奇了怪了。”我小声嘟囔了一句，把手机揣回兜里，加快了脚步。烤串的香味顺着塑料袋缝钻出来，辣乎乎的，总算冲淡了点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前面路口的红绿灯跳成了红色，我站在斑马线前等。风从路口吹过来，带着点凉意。我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被云遮了一半，朦朦胧胧的。

　　不管了，反正明天林姐带蛋糕过来，他也该回来了。到时候问问他到底去哪了，顺便把烤串热一下，说不定还能吃。

　　这么想着，绿灯亮了。我拎着塑料袋，跟着人流往对面走，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又随着脚步一点点变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