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牧野听雪

20、野岭幽明隐杏晖

　　吃惊完了，她反应过来，张开双臂拦住照水，就好像照水下一息就能从她眼前飞走似的:
　　“不行，外头雪大，白茫茫一片，方位都看不清，太危险了。”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我去试试。金老板不会武功，留她独自和严铁匠在这里，不好说那帮人会不会再过来闹事。”

　　至于那捕快……

　　照水看了眼那心不在焉的褐袍青年，打定主意，转头拜托段敏留在谒舍照看二人。

　　段敏还在为难，一旁金三姐默默听了她二人对话，忽然开口:
　　“或许不必麻烦二位少侠……我方才说的不是假话，店里的确还备着些草药。那人伤情既已稳定，熬些补气生血的汤药养一养，差不多能拖到雪停那日。”

　　说完，不等她二人反应，连忙起身，边走边说道:
　　“我去后院抓药，几位先好好休息。”

　　她急匆匆走远，似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在身后一般，很快消失在大堂。

　　段敏收回视线，悄声说道:
　　“金老板好像有心事。”

　　照水重新点上小烤炉，小心操着火钳，将已经凉了的地瓜烧饼统统放回炉中，这才回道:
　　“金老板和那帮闹事者有些过往龃龉，心里不痛快也是正常。”

　　段敏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张了张嘴，话堵在嗓子眼，还是没有说出口。

　　人之私心太过幽微，一旦戳破，只会让大家都不好受。

　　却不想照水忽然笑道:
　　“你可是想说，明明金老板懂医术，却为何要在我尝试救治严铁匠时袖手旁观？”

　　段敏腾地抬眼，隔着蒸腾炉烟看向红衣少年。

　　“难道你不介意？”
　　她诧异于照水直接挑明此事，但更多的是恼怒，这人竟然如此云淡风轻:
　　“你本来可以不必救她，你本来可以不必牺牲自己的内力……”

　　“段少侠，”照水不紧不慢翻转着地瓜，反问她道:“昨夜你面对烈元心，明知自己可能不是她的对手，又为何要救下严铁匠，冒着一整夜的风雪将她送到这里呢？”

　　照水语气平常，段敏却一下子叫这话击中，僵在原地。

　　半晌，她状若无事开口:
　　“我不知道……也许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当时就那么做了。”

　　“这便也是我能给你的答复。我不愿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于是就那样做了。至于旁的我无法做主的事，且不去想它。”

　　照水夹起一张热腾腾的烧饼，笑吟吟递向段敏，“给。辛苦一晚上，你肯定饿坏了吧。”

　　段敏后退一步，默然不语。

　　照水只好转向那边缩在角落里的孩童:
　　“小妹，你要不要来一份烧饼？”

　　食物香气在整个大堂弥漫，为凛冽寒气添了几缕暖意。孩童局促地扭了一会手，最后还是跑到捕快身后，拉了拉她衣摆。

　　褐袍青年惊醒回神，低头看着孩童比划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这孩子的意思，上前接过烧饼，小声对照水道:
　　“抱歉，这孩子口不能言，我替她向你道一声谢。”

　　她将烧饼递过去，孩童高兴地捧着热乎乎的烧饼，又一路小跑回角落里慢慢吃着。

　　“何必如此客气，”照水笑道:“还没问过，这位仁姊怎么称呼？”

　　“哦，我叫何朴，你们怎么称呼我都行。”

　　何朴想了想，又补充道:
　　“只是千万别叫我大人。那个高老二一口一个大人的，听着真奇怪，这都是多少年前的称呼了，现在谁还这么叫啊。”

　　她不自觉皱起眉头。

　　“说到高老二，我倒是想问你，”照水将新捞出的烧饼分给何朴，“那帮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们说什么严铁匠差点害了她们全村，这是怎么个说法？”

　　“哦，这事我只听她们说了一点。”
　　说起正事，何朴板起一张青涩的脸庞:
　　“说是那铁匠昨晚在她们村子里突然莫名发疯，拿着剑四处砍人。幸好当时有一位大侠路过，及时制止，这才避免了伤亡，只是还是让那铁匠逃了。”

　　她又忙道:
　　“但这也只是一家之言，我在路上撞见她们，听了此事才跟了过来，没有亲眼见到，不敢随便胡说。”

　　“竟有这等事？”

　　照水若有所思，提醒她道:
　　“你可想过，既然那铁匠受伤逃走，她又怎么可能做到在寒冷的冬夜一路逃到这儿来呢？”

　　何朴点头，“我也觉得古怪。看她一路流了这么远的血，应该受伤极重才对，按理说一个人是绝对走不了这么远的。”

　　“那么便只可能是两种情况，”她埋头思索，“要么有人协助她一起逃命，要么她根本没逃出来。可如果是后者，路上那么多血又是谁的？”

　　照水循循善诱道:
　　“此人若是真有同伙，高老二没有理由不提。可她一个人，又受了重伤，是怎么从大侠和村民们手里逃脱的？这高老二想必没说实话，当时应该还有外人在场。”

　　“你是说，除了铁匠和那位大侠，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

　　何朴不可思议道:“可那人既然不是铁匠同伙，又能是谁？”

　　她一下子觉得这案子棘手了起来。

　　通常来说，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关键之人，无非就是凶手、苦主、义士这三方。可这案子里多出来的那个人，既不是铁匠同伙，又非村民，更不是出手相助的大侠。

　　“不对，”何朴灵光一闪，激动拍手，“这案子难不成是有两路凶手？那人想要在村子里行凶，结果正好撞上铁匠砍人？”

　　“那铁匠有没有真的砍人，我们谁也没亲眼看见。但她受了重伤可是真的，有大侠出手相救也是真的。说不定呀……”

　　照水从炉子里捞出地瓜，吹了吹热气，“就是那位大侠救了这严铁匠一命呢。”

　　她将地瓜塞到段敏手里，朝她笑着眨了眨眼睛。

　　段敏慌乱接过滚熟的地瓜，脆弱的指尖猛不丁烫得蜷起。

　　“确实有些道理，只是，”何朴话锋一转，“我还是有些怀疑……”

　　她忽然挪了挪身子，凑上前来，面上显露出几分不好意思:
　　“其实我一早就想问你们了，那个严铁匠，现在是不是就在这家谒舍里啊？”

　　照水和段敏闻言，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开口。

　　“我知道，你们忌惮我的身份，不愿意说。但我既然做了捕快，就绝对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

　　何朴一看她俩这样，一时没沉住气，急道:“其实，我刚才还故意帮你们拖着高老二那帮——”

　　话没说完，她察觉到失言，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糟糕，我不该跟你们说这些的！你们千万别误会，不是所有的捕快都像我这样的！”

　　照水奇道:“所以你先前一直心不在焉，其实是故意装出来的，就是想把高老二她们拖到离开？”

　　“没错。我本能觉得她们身上味道不对头，所以便想着把她们支开，自己一个人调查此事。”

　　何朴心虚道:
　　“但捕快是不该仅凭本能行事的。唉，我可能还是不适合做这一行，下次绝对不能再这样了……”

　　她几口将烧饼送下肚，拍掉手上饼屑，两眼呆呆放空一会，忽然意识到自己无事可做，又有些羞赧道:
　　“所以，那个严铁匠到底……”

　　照水笑眯眯看着她。

　　“下次，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何朴后悔莫及，连忙改口。

　　她还想追问，金老板的声音突然从背后走近:
　　“几位先休息着，药已放在后厨里煮上，我有急事出去一趟，要是半个时辰没回来，你们千万记得把药给盛了。”

　　金三姐匆匆穿堂而过，眨眼就走到大门前。三人抬头，见她竟背了竹篓，就要出门，忙追了上去。

　　“金老板，什么事这么急着出去？”
　　照水拦住金三姐。

　　她看了眼金三姐背后的竹篓，直言道:“可是药材出了问题？”

　　“……正是。”

　　金三姐没想到她一下子猜中问题，脸色有些发白，低声道:
　　“并不算多严重，只是缺了一味药材。你不必担心，我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拿到药我就马上回来。”

　　“可是现在山上雪深，哪里能找到药材？”照水一语道破，“金老板，你可是要回老梅村？”

　　金三姐听她直言，霎时露出被人当面看穿的窘迫，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漫涌起浊雾。

　　“既然知道药材在哪，那就不是难事，”段敏忽然开口，神色冷冷，“拿回来便是。至于谁去拿回来，不重要。”

　　“确实如此，”照水经她提醒，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直白，“三姐今日辛苦到现在，是该好好休息，我同段少侠前去就是，不必再劳烦三姐。”

　　照水望向金三姐，目光坦诚。金三姐沉默半晌，还是点了点头，叹气道:
　　“我已将药橱找遍，还缺一味关键药材……”

　　白术，黄芪，当归……

　　龙眼，熟地黄……

　　还有干姜……

　　拿完干姜，金三姐轻车熟路拉开下一个抽匣，却是抓了个空。

　　她茫然一瞬，这才想起年中自己曾搭救过几个跌落山谷的重伤行人，用完了珍藏的最后一株百年野山参。

　　金三姐眉心一跳，又拉开装着深山灵芝的抽匣，同样是空的。

　　“这该如何是好……”
　　金三姐低低自语，只觉一事刚了，一事又起，叫她发愁不已。

　　虽说手头的这些草药亦可熬制汤药，但皆远不如百年野参和深山灵芝来得大补，能不能续上一两日的命都不好说。要是大雪这几日都不停，这严铁匠可真就是一只脚提前踏上奈何桥了。

　　金三姐抱着药材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心念转了又转，一会想着“命该如此”，一会又自言自语，“当真信命？”

　　她若真信人各有命，当初也不会缠着那位年长高人，求她传授自己救人之道。

　　“我虽同这铁匠没有交情，但到底是一条人命，活着总比死了好，能救便救吧，”金三姐低下头来，“先前……是我着相了。”

　　其实段敏刚把严铁匠送过来时，她就已认出此人，当即想到这人的伤恐怕与老梅村那帮人脱不了干系。

　　然而她实在不愿再同村里有太多瓜葛，要不是见照水有意救下此人，她说不定早狠下心把人给轰出去，免得被那帮人找上门来。

　　金三姐叫自己一刹那的想法感到心惊。

　　她看向两位少侠，一些话压在心头，最后还是没有出口。照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段敏将头别了过去，默不作声。

　　只有何朴一直在状态之外，直到听到这里，才猛地打起精神:
　　“所以那个严铁匠真的在你们这里！”

　　金三姐怔住，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捂住嘴巴。

　　照水和段敏一齐看了过来，目光似剑。

　　叫她二人左右夹击，何朴当即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也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嘴巴给捂上了。